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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七(李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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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下,我们把农历正月初七这一天叫“人七”。

    祖母说,“人七”人的魂魄要回家,此日不可造次,不可戏闹,不可喧哗,如此云云。祖母的训诫很严厉,“人七”和年期间的气氛迥然不同,让人一时很难适应。间或有谁说了错话,做了错事,犯了忌讳,都免不了要提心吊胆好长时间。由于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在祖母跟前询问究竟,更不敢去问父母,于是总要忐忑那么一阵子,有时候简直要败坏了元宵的好兴致。

    在我看来,“人七”斜插在春节至元宵的喜庆日子里,总是显得不合时宜,加上有许多禁忌,总让人欢畅不起来。这一天,吃过午饭就不能出去玩耍,接近黄昏的时候,祖母就要撕一撮麦草在大门口煨火,全家都要燎火。大概除夕之夜人的魂魄出游,至“人七”恰好是一周,这一周的时间每一天都是欢快的,相反,魂魄归来的日子人们却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在老人看来,人的魂魄游荡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过年的时候,一种是人遇到惊吓或者生病的时候。过年的时候魂魄的游荡被一种节日的狂欢所代替,人们往往不易觉察,但是,遇到惊吓和生病的时候魂魄的游荡却是令人畏惧不堪的事情。好在母亲有一套治疗魂魄游荡的手段,每每我们遇到不明的病痛和惊吓,母亲便会使出自己的绝技,尽管有时候并不灵验,然而,母亲却乐此不疲。这些手段祖母反倒生疏一些,我们揣测,也许是一个乡下母亲在饥馑年代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无师自通的一种手艺吧。母亲把自己的绝技称作“送病”,大致有三种,一曰解冲,二曰叫魂,三曰打扫。其实,母亲的绝技也可算作一种朴素的民间巫术。解冲的意思是小孩子受了邪气所冲,不明昏迷,夜不能寐,此方甚有奇效。有时候没病,我们也会哄母亲说:“妈,我昏得很。”母亲便令我们躺在炕上,头向着炕外,身上盖上一层薄被子,母亲则手提一个用丝巾包裹且盛满麸皮的洋瓷大碗,洋瓷大碗当然是倒置的,母亲嘴里念念有词:解冲,解冲,解了冲的散了冲,给我娃解冲。如此循环数遍,母亲揭去丝巾,说,好了,你看麸子下去了一大截,然后,母亲将一把生锈的剪刀直插在碗中央,放在窗外。一般母亲这样一“解冲”,我们就好了。有时候,小孩子在玩耍的时候受了惊吓,精神涣散,母亲就会用她的第二个绝招——“叫魂”。“叫魂”都在晚上,遇到严重的惊吓,母亲都要到事发地,带着我们姐弟其中的两个,母亲喊着受到惊吓者的乳名,“XX,回来”,我们则呼应着“回来了”,一直叫到卧房的门口,等我们一同进入卧房,母亲就迅速地关上房门,示意我们赶快躺下。第二天,受到惊吓的一个就会奇迹般的康复。“打扫”这一招,甚是简单,农村妇女应用最广。孩子受到外邪冲撞,母亲拿一把筷子,盛一碗水,然后用筷子蘸上碗里的水,往躺在炕上的孩子身上来回绕晃,感觉绕得差不多了,就把筷子插入碗中。母亲认为邪气盛,则筷子拧得很紧,这时候,母亲往往会说:“看,筷子拧得紧得。”之后,母亲挥手一把将竖在碗中央的筷子打散在地,接着一枝一枝拾起,然后端起碗里的水,泼在大门口。“打扫”有时候很快,睡上一觉,感觉就轻松多了。倘若,这三招都不管用,就说明魂魄没有受到干扰,那就是医生的事情了。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母亲的绝招在心理上常常让我们战胜了许多小病小灾,既可以算作一种精神胜利法,也是一个母亲呵护儿女的本能。

    “人七”是一年中十分重要的一天,一个人在哪里过年就要在哪里过“人七”,否则,就对自己不利。从迷信的角度来说,游魂子的人由于魂魄不能附体,往往萎靡不振,拿不起精神。即将离世的老年人,魂魄离体后,也是迷迷糊糊的样子,过不了多久便会与世长辞。还有一点很重要,“人七”不许放炮,怕惊扰了魂魄。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人七”这一天常常是索然无味的一天,也是唯一不能出去玩耍的一天。飘荡的魂魄仿佛是浮在头顶的一丝青烟,异常的脆弱,稍不留神就会烟消云散。每一个人似乎都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魂魄从漂浮的空中,接纳到如同密闭的瓶状钵体内,让后迅速塞紧木质的塞子,才会如释重负。

    好在“人七”是父亲的诞日,我们可以借借父亲的喜气,吃一碗臊子面和一个煮蛋。相对于令人压抑的“人七”,这多少可以算作一个舒心的由头。对我们来说,“人七”是一个有着双重气息的节日,一面是惊悚,一面是喜悦。惊悚的是魂魄要归体,喜悦的是遇到了父亲诞日,可以在沉闷中有点快活。可惜,父亲不大喜欢过生日。父亲更喜欢节俭和安静的日子,他似乎天生就不喜欢节日的喜庆和热闹。有一年“人七”,我用压岁钱给父亲买了一顶帽子,父亲坚决不要,并且嫌我乱花钱。多少年来,父亲的这种冷漠还埋藏在我的心底,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唉,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把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都给了母亲和我们,对于他自己,节俭的似乎有些苛刻。我刚参加工作给父亲买的新西服,父亲一直压在箱子底,舍不得穿。父亲故去后,这种亏欠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久久不肯散去。事实上,“人七”这一丝欢快,随着父亲的故去也戛然而止了。于是乎,每年的这一天又被一种沉闷所笼罩了。中年之后,“人七”便纯粹成了一种对父亲的思念了。每年的这一天,午饭前,妻子总要用一只小碗盛点饭,让我到楼道里泼洒一下,才让家里人开饭。有时候,我忘了,可是妻子却清晰地记得,每当这时候,我心里总会掠过一股暖流,对妻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敬意,感谢她永远记得那个远在黄泉的另一个父亲。

    “人七”应该是人感恩自己魂魄和肉体合二为一的日子,带着这种敬畏,不负每一天,也许才是上苍的本意和我们的初心。“人七”这一天其实也可以是人自我反省的一天,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极具宗教意义的一天,是我们向自己灵魂皈依的神圣的节日。至此,我仿佛洞悉了“人七”又称“人日”的生命含义和哲学含义。

    散文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再发现和重塑,它是“我”的内心世界的一种弥漫。我喜欢散文,散文是对自我的一种文学意义上的开掘和哲学意义上的一种提升,至少,这是我的散文的一种精神指向。散文让我有机会不断地去打开我自己,去抚慰和舔舐我的伤口,去回望我的人生轨迹和心灵历程。感谢散文使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照见了我自己。

    散文是散文家开拓自我精神疆域的一条船,这条船需要语言这条河来承载,失去了语言的支撑力,散文这条船就会寸步难行。作为河流的散文的语言是会流动的,有温度的,是有气息的,是柔软的,是坚硬的,它是作家和这个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它是这个作家独有的精神识别特征。

    散文是一棵树,它应该有韧度,有硬度,既有向上的生长趋势,又有向下的生长意识;它既有根茎,又有枝干和树叶,甚至它还会开花,会结果。然而,在传统意义上,我们习惯于把散文看作一棵柔弱的小草,这就无疑限制了散文这种文体的生长和拓展空间。我们可以想象,一棵树的生命内涵毕竟不是一棵草所能涵盖的,这也许就是散文的秘密所在。

编辑:张楠责任编辑: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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