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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迹(禄永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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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报记者 禄永峰 实习生 张楠

  一

  1950年的冬天,是黄土高原上所有村庄最为萧条和寒冷的时候。没人说得清,狼是哪一天混进村庄的。

  白天,狼偷偷地潜藏在雨水常年冲刷形成的山洞里,一到晚上,潜进村庄,开始是咬死了羊、猪或者鸡。村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是狼干的。以至于后来,有一些村庄的孩子不见了,人们循血迹找到了孩子衣服,村庄人才知道,这一只只像狗一样的动物,会叼走孩子。

  那动物不是狗,是狼。

  村庄的许多人,那时正经历着一场饥饿。野菜、菜根、榆钱儿、槐花、苜蓿……村庄人四处寻找,挖野菜,挖钝了小刀;捋榆钱儿、槐花,捋得春天里刚刚焕发生机的榆钱树和槐树,留下光秃秃的枝条;掐苜蓿,掐得一块块苜蓿来不及冒出新芽。

  人饿,狼也饿。它们不仅出现在夜晚的村庄,大白天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大塬上、沟壑边,独行,或者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它们像吹过黄土高原上的一股风,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至今,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只狼潜入过村庄,也不知道那些狼是从哪儿来的,它们为何会盯上黄土高原上一个个并不富足的村庄?我想,在自然界的食物链里,能够吃掉狼的动物有老虎、豹子、熊等,但是老虎、豹子、熊远离村庄,狼也就不可能成为这些动物食谱上的美餐。加上狼的嗅觉和奔跑能力,它们也不可能成为村庄人的猎物。

  村庄的狼,是安全的。而人呢?

  我不知道,村庄会有什么吸引狼的食物,是田鼠、兔子、野鸡、羊,还是猪?村庄的许多老人回忆,饥饿的村庄,不会给狼留下这些。唯有茂密的林区,生存着田鼠、野兔、野鸡,那么,狼为何远离林区而逼近村庄?我想,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林区的植被遭到了破坏,田鼠、兔子、野鸡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无处觅食的狼,这才凶狠狠地来到散发着淡淡烟火气息的村庄,猎食。

  村庄人在与狼一次次的对峙和较量中发现,狼的凶残、狡猾、贪婪,远在老虎、豹子和熊之上。狼是恶的,狼所到过的地方,不仅可能会伤及羊、猪,而且还可能伤及孩子甚至成人。

  狼的突然出现,使黄土高原上的一个个村庄,开始笼罩在空前的恐惧之中。村庄,一场场带着血腥味的人狼之战,正式开始了。

  狼会爱上羊,就像羊深深地爱着草一样,在草地上埋头迈出一步,或者半步,步步逼近。狼冲进羊群不只是为了一只羊。它会一只接一只地咬死羊,少则五六只,多则十多只。这还是一只狼的所为,若随着狼数量的增多,别说一群羊,就是整个村子的羊,也经不起狼的几次突袭。而羊,面对狼的又一次偷袭,羊群又一次像被重物击中村头那棵大树上的马蜂窝一样,咩咩惨叫。羊受到了惊吓,迈着碎步,瞬间失去了方向,不知朝哪里逃是好。羊群往往会原地打转,乱作一团。这时候,狼是兴奋的,迫切的,威风的,让整个村庄颤抖。狼比疯了的狗还疯,咧开血淋淋的嘴巴,露出血淋淋的牙齿,有的羊被它咬断了脖子,毙命;有的羊被它叼去了尾巴,撕去了耳朵,逃窜。狼的牙齿,似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投向哪儿,哪儿就是一片狼藉。

  二

  相比于羊,一只狼与一个成人,通常是互存戒心,谁也不随便袭击对方。只是,若夜晚遇到一只饿狼或者母狼,狼会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趁机扬起前爪拍打人的后背。待人扭头回看的瞬间,狼会叼住人的脖子,率先进攻。它会腾扑结合,口爪并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即使人持棍棒,也只能周旋,无进攻机会,最后还是人精疲力竭,丧生狼口。

  一天,村里传开一个消息,说是一个贩卖瓦盆的外地人被狼吃了。事后发现,那一次人与狼的战斗场地足有半亩地那么大,满地撒开的瓦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质地结实的桑木扁担也断成了三截儿。村庄人猜不到,那个贩卖瓦盆的外地人,他到底是跟几只狼斗,一只,两只,还是三只?夜幕之下,狼与人之间的那一场恶战正在如火如荼进行,我想,那个卖瓦盆的人,一定是把瓦盆、扁担当成了对付狼的武器。自然,自己亲手烧制的那两大筐瓦盆,本是想销售后弥补家用的。可奇遇这个几乎让人没有丝毫喘息之机的夜晚,那个卖瓦盆的人,分明已经被狼逼到了万般无奈的困境之中,一个个瓦盆重重地像上满了子弹的枪一样射向狼。狼,双眼总是冒着一丝丝绿光,寒气袭人。瓦盆一次次落在狼身上,或者落在地上,每发出一声脆响,那个卖瓦盆的人,心里就咯噔一下。

  现在,抛掷出去的所有瓦盆碎了,扁担折了,狼仍然气势汹汹地向人扑面而来。人怎么顺利地脱离狼口呢?村庄人说,要想不被狼吃掉,狼若尾随其后,人是万万不能背着狼快跑的。最好是面朝狼,退步,人与狼四目相对,狼也就与人始终保持一定距离。人再伺机迅速占据有利地形,要么背靠墙面,要么背靠墙角,持械以守为攻,才能避免腹背受敌。

  村庄人还说,狼最怕像蛇一样的绳子。狼若扑来,抖动绳子,绳子就像蛇一样舞动了起来。那么,狼会不会怕蛇呢?蛇若跟狼真正斗起来,谁又会占上风呢?是蛇,还是狼?我想,狼倘若不怕在草地上飞驰、在水中穿梭的那一条蛇的话,那一根在狼眼前奋力晃动的绳子,一下子会不会削弱了对狼的震慑力呢?这是一个复杂而冒险的问题,毕竟一头牵动着的是人命,一头牵动着的是狼命。当然,即便狼是怕舞动的绳子的,但人还是难以预料狼的反应,心中难免发颤、怀疑。毕竟,谁都知道,一根绳子在狼眼前的比比画画,对狼是没有直接杀伤力的。若一旦被狼识破,人岂能逃过一场人与狼的悲壮之战?

  与狼周旋,孩子轻易会被狼叼走。若想从狼口里夺回孩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多人喊叫,及时追赶,狼才可能扔下孩子逃窜。不知道那些年,有多少孩子像一只只温柔的羊一样,屈死于饿狼之口。我想,狼容易叼走孩子,是孩子个子低,对狼没有一丝威胁,还是狼把孩子真正当成了咩咩叫着吃草的羊?还是由于当时村庄的医疗条件所限,婴幼儿夭折后,家人弃之野外,为野狼所食。要不,狼怎么敢朝三五个叽叽喳喳叫喊着玩耍的孩子逼近,并下口。狼冲进孩子群,叼住小点的孩子不松口,大点的姐姐或者哥哥奋力摔起一只捡拾猪草的草笼子,猛地抡过去,歪打正着,草笼子套住了狼的头。狼或许没有想到,像羊一样的孩子竟然会向它出击,狼松口,摔脱草笼子。这一间隙,孩子跑了,狼也跑了。孩子救了孩子。那一次被从狼口里夺回的那个孩子,缺了一只耳朵。后来,村庄人吓唬孩子,说,看你们还敢到处乱跑,村里谁谁谁不听话,他的耳朵就是被狼叼走的。

  “一只狼,咬断庄”,这是村庄人曾经留下来的一句俗语。看来,那时候,无论是狼与羊、猪,还是狼与人,似乎越来越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人对狼的恐惧心理,与日俱增。即便三四个人,遇到一只狼,也是常常被狼镇住,吓得浑身发抖——村庄人说人一旦遇到狼,狼开始伸出前爪剥土,狼一旦剥了土,人就会喊不出声来。村庄人说,人的声音被狼刨的土,压住了。事实会不会像村庄人说得那么玄乎,可能吗?我想,应该是人遇到狼过于紧张和恐惧,才喊不出话来的。喊不出话来,自然是危险的。

  三

  遇到危险,尤其是危及生命安全的时候,人的紧张和恐惧是极容易外露的,露在眼睛上,露在胳膊上,露在腿上,露在汗滴上,甚至露在每一根头发上。人在过度恐惧的环境中,头发直立。或许狼正是抓住了人的这一弱点,人与狼的反差才是那么明显。人狼对峙,人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定,而狼呢,冰冷得像座雕塑,向人步步紧逼。

  北方的村庄,被狼围困。狼长长的嚎叫声,穿透没有一丝风的村庄,令人毛骨悚然。狼成为村庄比天灾还严重的灾患,狼一日不除,人一日不安。怎么除?许多村庄抽调年轻力壮的村民成立打狼队,他们扛起农具和自制的土枪,穿村下沟,寻狼打狼。面对村庄人的进攻,狼凶残快捷,一次次轻松脱离险境。

  说是打狼,其实连许多狼的一根狼毛也没有伤着。面对人的进攻,狼似乎更为猖獗,与人周旋,与整个村庄周旋。一次,一支十余人的打狼队,包围了一只狼,与狼对峙中,没有想到,狼竟然朝持枪人绕“S”路线快速扑来,枪响,狼比枪还快,猛地一跃而起,叼走了那个持枪人的下巴。持枪人下巴血肉模糊,狼逃脱了。从那时起,看到那个人缺了一块肉的下巴,村庄人便给他起了个“狼咬”的绰号。“狼咬”,从被狼咬去下巴的那天开始,对狼,彻底认怂了,以后再也没有跟狼交过手。

  当然,村庄人自制的“土枪”,与如今的猎枪,在火力上,在射程上,在精准上,均没有可比性。那时候的土枪,装的是沙石和火药,射程和射力都有限,只能在有限的距离内,以静打静,比如打落在树上的鸟,打跑在野外静静吃草的兔子,打蹲在一块阳光下歇息的野鸡,持枪人偷偷地靠近,土枪瞄准,扳机,枪响,才可能击获猎物。而狼,不会像鸟、兔子和野鸡一样,等着挨枪。没等人靠近,狼早已察觉。于是,打狼队以静制动,以动打动,放出的许多枪,都是伤不着狼的空枪。

  不过,村庄人还是慢慢地掌握了不少狼的习性。比如,狼是有狼道的,它们常常会顺着狼道往返、觅食,循狼道跟进,人们会远远地望见狼洞口所处的位置。还有,狼在暗处,人在明处。狼发现攻击目标,先是潜伏下来,静观其变。狼找人容易,人找狼不易。人与狼相遇,狼可能会随时偷袭攻击,人却只能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迎敌。人是被动的。

  村庄人要安然生存,就必须要有战胜自然的气魄,对于狼,只能是人进狼退,让狼远离村庄,避免狼对人类的威胁。那么,狼有没有怕人的时候呢?如果人撵到狼洞里面的时候,狼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揭开这个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土生土长的村庄人。他叫郭兴唐。他独自闯进狼窝捉狼发现,狼一见人来到它的窝里,有的急得乱奔乱窜,又是拉屎,又是撒尿;有的缩成一团,一个到一个身后躲藏,推磨似的转个不停;有的则静静地卧在地上,乜斜着眼儿等着就擒。

  郭兴唐捉狼随身带着的武器有四件:一是虎叉,二是罩狼嘴用的铁笼头,三是几条绳子,四是一根二尺多长的铜管旱烟锅。每当进狼窝捉狼的时候,他先是用刚刚抽过的灼热的旱烟锅头在狼鼻子上狠狠地敲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给它戴上铁笼头,用绳子捆住它的前后腿,拖到洞外边。

  没有见过世面的小狼和大狼不一样。在洞里捕捉小狼时,小狼有时龇牙咧嘴反抗。遇到这种情况,郭兴唐就猛地卡住小狼的脖子,双手举起来,用力向地上一摔,狼腰就被闪断了。

  就这样,一个人,跟着狼,尾随其后,进狼洞,一窝端。事实上,狡猾的狼不可能总是待在洞里等着被人捉,它们也会经常倾巢出动,外出觅食。放哨的放哨,觅食的觅食。对此,郭兴唐干脆偷偷地蹲在狼洞里,一边给他的铜烟锅续上旱烟,一边等着群狼返回来,对其一一进行捕捉。

  四

  他说,捉狼也是逼迫的,独自闯狼洞里只是为了撵狼早一天离开村庄。

  村庄人也曾经猜测,郭兴唐当年拒绝收徒,除过安全考虑之外,还有一层因素,就是怕过度捕杀引发狼的群起报复。到时候,遭殃的还是村庄人。人的善意,不知那一只只北方的狼,是否知晓?

  后来,狼还是于1970年前后悄无声息地远离了村庄。狼的离去,是人逼走的,还是狼发现了适宜自己生存的新环境?狼去了哪里?狼会不会再次回到村庄?

  对这些疑问,就像狼是哪一天混进村庄的一样,还是没人说得清。

  如今,村庄不少年轻人想见一眼狼,只能去动物园。去过动物园的人们觉得,动物园里的狼,并不像村庄经历过狼患的人所说的那么可怕、凶狠。狼的确跟一只狗的模样差不多。事实上,村庄人关于狼的记忆,至今是疼痛的,人们整理村史,还是一次次有意地删减了被狼曾经吃掉的、吃残的那些人的名字。

编辑:姜大捷责任编辑:姜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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