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在地理形态中是个特殊的存在。粗犷、崎岖、伟岸,奇形怪状,比旷野平原立体厚重,又不似雪域高原极寒神秘。我在黄土高原的怀抱温存多年,习惯了它憨厚古老的气息。从出生到“出走”前,十八年间从未离开高原,天天在门前的大沟畔上徘徊,在羊肠沟道里奔波。听大人说天就搁在对面塬上,便以为脚下的深沟坑洼就是世界的中心。
我在黄土高原的沟洼跋涉岁月,封存了太多记忆。我曾经在老窑洞和沟洼里穿梭,玩泥巴、打土仗、戴耍活、赶年集、耍社火、看大戏,爬树抓雀,甚至忍饥挨饿还不亦乐乎。听燕子呢喃,看屋檐落雨,跟牛羊对话,与鸡狗打闹,对空谷撒野,在沟坎驰骋,折腾得脏破不堪,又纯粹得不着世尘。我在蔚蓝的天里看白云舒卷,在深邃的夜里数漫天繁星,在清明的风里祭扫亡灵,在盼来的年里走门串户。高原给我的快乐满沟遍洼,高原给我的苦难刻骨铭心。农活像日月辰星,天天穷追不舍,年年轮回依旧。从剜菜、拾粪、割草、喂牛,到担水、打坯、拉耱、耕种,累得汗流浃背求饶诅咒,却仍然没黑没明没有尽头。命运总在苦难中诞生、成长。在快乐与痛苦的磨砺中,在痛并快乐的煎熬中,苦焦的高原用温暖的胸膛呵护我,用风霜历劫的容貌塑造我,更用狰狞的北风撕裂般的咆哮锤炼我,让稚嫩的羽翼逐渐硬朗、丰满,让行走的脚步更加坚实、稳健。
我在黄土高原的陡坡扬长而去,旧梦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脆弱贫苦的高原使子民更加刚强坚韧,窑里昏暗的煤油灯也终将照亮少年的心田。我开始埋头读书而少了耕作,忙着求知便更渴望远行。那一年,我懵懂初悟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终于兴奋而忐忑地踏上征途,留下母亲倚着柴垛抹泪抽泣,仿佛生离死别。我义无反顾地跨黄河、越太行,在燕赵的沃野里流浪闯荡,在城市的人流中摸爬滚打。我发誓要改变祖祖辈辈穷苦的命运,开辟属于自己的崭新天地。直到蓦然回首已过而立,虽有成家立业脚跟暂稳的窃喜,但又常生赏心乐事谁家院的忧伤。怀旧的种子和故土的情思,总是不经意间将生命的高原与寄居的平原进行认知和比较。青纱帐里踽踽独行封闭落寞的惆怅难以排遣,丝毫找不到黄土地上脚踩万里河川而思接八方神游万仞的恣肆豪迈。于是,常为能生在那片厚土而庆幸,又为逃离了它而哀怨纠结。
我在黄土高原的塬畔站了太久,登高怀远又常学英雄悲泣。老土地厚重神奇,细腻的人会嫌弃它的粗犷,甚至觉得丑陋;但任何一个把乡土情感视若至高精神财富的人,任何一个对老土地怀有深切情义的人,都会被它的风采、力量及博大的襟怀和孕育的灿烂文明所折服。世代生息的子民爱它未经装帧的淳朴,也恨它任凭血泪浇灌却依旧贫瘠的悲苦。思念需要时间和距离,爱恨亦然。对故乡尤其如此。离开了家乡,摆脱了家乡,却更理解家乡,眷恋家乡,思念家乡,需要家乡。贫瘠的荒塬、苦难的生命,有心逃离与无力拯救的痛楚矛盾以及悲情诀别却又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愫,甚至对一切苦难痛彻骨髓的悲悯,都几乎要把心肺撕裂。而且越是行走,逾感故土的贫苦与边缘,痛苦不已,如鲠在喉。于是追寻、书写,一遍遍咀嚼回忆,无数次回眸乡愁。
时间之长,永无穷尽;时间之短,倏然而逝。黄土高原亘古沧桑,我在他乡凝望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