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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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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见了霜。霜由雾结,秋雾,薄薄淡淡贴地面铺漫,挨着草叶在草叶上落脚,碰到土块,便在土块上安身。娴静,清冷,慢慢渗,一日两日三日,田野日似一日地平阔。

    树们紧忙着落叶,落下的叶子,打滚儿凑团。高的苘麻反枝苋,矮的小藜虎尾草,多厌恶似的,甩尽披了一夏的绿色,红紫黄,抓来,胡乱往身上抹。干净起来的高树,清晰起来的城郊,小路的土色更深,鸡鸣狗吠,挂着雾音儿,打得邈远。

    只有大白菜绿着,绿得欢实,不管不顾。

    砍白菜,敦实如矮桩子似的白菜,只能用砍的方式来收。菜刀成农具,一年,只这一次。被撂倒的白菜,头朝北,根儿向南,绿白绿白,绿是湿绿,白里汪着水儿。

    码垛呀,装车呀。抱上几棵,菜叶上的绿,和了泥,渍入手缝,腻黑了。

    吴昌硕画菜蔬小品,顶爱白菜。一画就是五棵。菜叶以淡墨晕染,浓墨剔出叶络,直锋勾廓的菜帮,中间留白。绿的变化,以墨色的浓淡来找,焦墨出根,每棵有每棵的身态,一头有一头的精神。上三下二,题曰:五世清白。

    城已经有了萧条秋意,柿树的叶片几乎落尽,独剩下高处的红柿灯笼似的挑着,鸟雀栖落,柿与枝齐颤。

    白菜入城,别有一番壮观,一车一车冲进来,战时转储军备物资的景象。小山儿似的码着,一座小山儿边儿上蠕动一条人龙。手推车,小竹车,三轮车,都上了阵。夏秋遗在大城中的火热,乏了,泛白,失了力道,让白菜搅了搅,秋凉城中,这里,那里,起了一圈儿一圈儿暖而小的旋风。

    “买白菜了嘛?”成了一句问候语。大人碰见大人这么问。孩子碰见大人,也这么问。

    窗根儿,台阶,矮墙,小房顶,能见到阳光的地方,几天之内,都码严了白菜,翻着晒。不成棵儿没长实的,一剖两半,挂起晒干菜。

    京郊的白菜,点种为多。起垅,土窝里撒三五粒种子,窝与窝,尺把远。头伏萝卜二伏菜,指的是白菜。种早了,蹿莛儿开花,点晚了,菜棵儿不实。离京城稍远地方的农人也有移栽的。畦播白菜籽,俟出苗,间去弱株,中伏起土移栽。

    与小萝卜不同,间下来的白菜幼苗不堪食用,随意弃在田地里,塌蔫,烂化了。

    留壮去弱。看到农人间苗,玉米,或是白菜,总能想起园丁梳理果枝,想起养金鱼的选种——米粒大小的金鱼,被饲者舍弃,同池水一起泼地上,翘首翻尾。地干了之后,脚踩一两个来回,尸体都不见。

    白菜入百家,仔细的人家,都裹了报纸,户外不碍事的地方堆着。喇忽的,弄些草帘破絮苫盖,不能冻了。白菜古字写为菘,是个会意字。取经冬不凋,与松树类比,饱含赞美。

    过年前后的白菜顶好吃。甜,水头儿足,菜心微微萌发。肉馅加酱煸炒,凉了,与刀抹韭菜末,攥去多余水分的白菜,和一起包饺子,绝佳。

    北京名吃涮羊肉,永远少不了白菜。片下皮肉烤鸭的鸭架子,加白菜豆腐熬煮,捏一点儿盐,奶色,味醇不腻。

    早些年,白菜帮子蜂窝煤炉灰,曾经是北京城垃圾中的大宗。

    屋外是浑天扯地的烟儿炮,有知青哥哥趴在东北的热炕上油印了个小册子——《大白菜的一百种吃法》,十七八岁背井离乡的孩子,也知白菜的美好。前二三十种,心里装着,后边儿的,凑起来,费些周折。

    干菜叶及不能入嘴的白菜疙瘩,碾碎,是上好的饲料。城里人捡肥硕的白菜疙瘩瓷碟里戳着,添些清水,便有绿梗滋生,羸弱青秀。还有繁复些的——大红袍萝卜,旋去尾巴,挖空稳进个白菜疙瘩,头冲下倒吊起来,萝卜发芽反卷着长,白菜出莛开花。皮红叶黄绿的萝卜,托着挂了几朵白菜花的细瘦菜莛儿,花儿的颜色淡极,近白色的黄——蛋黄澥入水中搅淀出的那种隐约的黄色。

    旧京城东,运河故道有地曰二闸儿,是个避暑地。二闸儿左近,饭铺若干所,应季买卖,冬日多歇业。河边官道旁有二仙居小饭馆,冬天以白菜熬粉条待客,二仙居有雅座单间两个,各挂一小幅大写意,一张画俩大红袍卞萝卜加白菜一棵,题曰:“萝卜白菜,家常细作乃一怪。”画儿是每年冬季必到此吃一顿乡野饭的客人所赠,落款:齐璜。

    判断京城所售馄饨是否正宗,看汤中是否添加一味佐料,冬菜。多是不多,五六粒。北京城鬻售馄饨所用的冬菜,产自山东,大白菜做的。我爸跟我妈谈恋爱的时候,俩人骑车去甘石桥的一家饭馆,为省二分存车费,我妈看车,我爸进饭馆买一碗馄饨端出来瞧着我妈吃,他喝剩下的汤,跟我妈说,就喜欢汤底儿的冬菜。

    我师父鼓捣出的白菜帮下酒顶好。帮选肥厚者,切象眼块儿,细盐抓腌,滗汤,辣椒油热沏,多点米醋——吃去吧,一箸子,值一满口二锅头,酸辣咸鲜,那叫,那叫过瘾吧?

    白菜是白石老人晚年比较喜爱的绘画题材。带着菜根,以水墨出。配以设色香菇萝卜及工笔草虫。客人托着酱肉拜访他,包裹酱肉的白菜叶子,老者让家人洗了,切丝,用盐“码”上——腌一下,点一点儿香油,佐粥。“清白传家”是齐白石画白菜常用的题款。一幅大写意白菜,点配鲜红辣椒的画上,白石老人题句:“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论白菜为蔬之王,何也?”

    农人留种,秋日地里的白菜不收,搭玉米秸风障,以马粪及细草末覆盖菜棵。开春儿,白菜出薹开花儿,半人多高,占尽一块地界之春,盈盈伶俜着开。风尚有些冷意,引得早出蛰的白蝶,落了,起了,围着飞。

编辑:张楠责任编辑: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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