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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 瘿(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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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爽

过了很久我才注意到那棵树,在我来来回回从它身边走了差不多一年之后。

它生长在西康路与居民小区之间的一块绿地上。绿地很小,呈长方形,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平方米,边缘种了一圈低矮的灌木,环绕着中间的几棵树。树下排列着波浪形的垄沟,上面零星长着几棵低矮的马莲——这是夏天时的情形。绿地旁边的两栋住宅楼都-有十几层高,人行道上还有一列高大茂盛的白蜡树——也就是说,这一小片土地基本照不到阳光,草本植物无法生长,即使顽强如马莲,也难以存活。

但那时候是在冬天,我和同事从单位骑行回家,一路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街景,无意中落到这棵树上。下意识地,我倒吸一口冷气,把它指给同事看,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棵树……”她神色茫然,似乎对自己的粗心深感困惑。

而我仍在记忆库中努力搜索:“这是什么树呢,长成这个样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树干的整体高度不过五六米,每一寸都布满了生命痛苦挣扎的痕迹,那些左冲右突的瘤状突起,活像科幻片里感染了外星病毒的人,周身水泡鼓突,脓疮漫溢。

第二天,我有了新的发现。就在距离它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棵一模一样的树,只是树干略有些弯曲。

到了暮春,谜底揭开了,因为它们长出了叶子,还开了花。我路过的时候,那些细碎的白花送过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千真万确,那竟然是两棵洋槐树!

这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一种树,我祖父把它们栽种在老家的院墙外边。这一排洋槐不过手腕粗细,但是它们也开花,叶子上也卧着憨头憨脑的胖大豆虫。我家的那只大公鸡常常在墙头上走来走去,找槐树叶间的豆虫吃。我也见过有五六层楼那么高的洋槐树,树径粗如脸盆。那时候渤海大街还没有拓宽,每年五月中下旬,整个渤海大街东段甜香醉人。升初中前的那年暑假,我就在长满老洋槐的人行路上,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终于学会了骑单车。那时候的人行道不要说路砖,连柏油也没有铺。我摇摇晃晃着车把醉汉一样擦过老槐树粗糙的树皮。那些青灰色的树皮呈网状龟裂,分成肉眼可见的纵深层次,间或有些轻微的鼓突和疤节,像腿脚上蚊子叮咬的小包,并不引人注意。

这两棵槐树何以会长成这个样子,这世间可能无人知晓。或许它们曾经饱受虫害,细菌趁隙寄生其间,一如人体为了修复磨损的软骨,便自行在关节处生出骨刺,受伤的树会向伤处输送更多的养分,以局部的强健求得愈合。但是受损的部位是如此之多,而树仍然得以存活,这实在让人吃惊。

在发现这两棵槐树之前,我一直很喜欢这段街道。盛夏时骑行至此,头顶上浓荫蔽日,连迎面而来的风也明显比别的路段低上几摄氏度。当空气从一个大的空间进入小的空间,温度会陡然降低,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这片地带何以吻合这一原理,这种环境对树木的生长又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对此我一无所知。

我曾经有过一座小园。园子很小,也就十个平方,园子边上有两棵枣树。不知是什么缘故,靠南边的那棵枣树从一开始就长得比另一棵瘦小,主干倾斜,枝条也旁逸斜出。春天的时候,我父亲过来帮我搭建葡萄架,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那棵枣树,吩咐我去找几根麻绳。我眼见他麻利地在枣树和葡萄架之间一绕一系,矫正工作就宣告完成。

因为每根树枝的情形不一样,我父亲采用的捆绑手法也各有不同,有的只是松松一挽,有的则系成了死结。第二年春天,我试着解开一根麻绳,发现矫正工作效果极好,枝条已经定型。但随即我发现,系在树干分叉处的那一节麻绳,因为绕了一圈又系成了死结,麻绳的纤维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枣树的表皮,与这一年新生的木质层紧紧长在一起。位于麻绳下方的枝条呈鼓状膨起——这棵树,它的脖颈上将永远勒着这一圈绳子,带着伤口两侧鼓胀的疤痕,挣扎着一路活下去。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棵枣树所经历的刻骨之痛,而这痛苦,仅仅源自我的一时疏忽。

是不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他者之瘿的制造者?

而眼下的这两棵槐树,它们是否也曾受到来自人类的伤害?我知道有些人对瘿木有特别的偏爱,不仅因为物以稀为贵,更因为瘿木呈现的绮丽花纹。有巧匠会利用树瘿的表皮和形状,设计雕刻出瘿木壶、瘿木枕、瘿木砚、瘿木盒,或者横剖为木片,作为大型家具的点睛镶嵌。不同树种、质地的瘿木拥有不同的花纹:桦木瘿小巧多姿,精致细密;枫木瘿盘曲缠绕,袅袅不绝。最奇幻的是楠木瘿,其纹理或如山水,或如鸟兽,或如花草,或如人影穿行于林木之中。谁会相信这样的美来自一棵树的疾病?当奔涌的树液自根部出发,在伤口周围辗转迂回,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汇聚、冲突、纠结、穿插……这些山水、奇石、云彩、斑纹和花鸟,它们是疾病的影子,是痛苦在树的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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