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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剪纸(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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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朋友圈看到一张照片,满树的绿叶被虫子们吃得只剩下叶缘和筋骨,宛如无数帧玲珑剔透的剪纸。阳光穿过这些疼痛的剪纸,在半空中,呈现残忍之美。

  那些剪纸的外形易于辨认,像一只只左右对称的手掌,左右两侧各以羽状分裂,现出四只手指,最下方短而粗的大拇指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它是一棵山楂树。

  仿佛往昔重现……在我的记忆深处,也生长着这样的一棵树。

  那时候我家位于老爷阁附近的房子动迁,关于赔偿金额的种种计算异常繁复。我母亲经过多方咨询,列出了一个具体方案:一部分房子面积兑换成回迁住宅,另一部分折算成现金,又拿出些积蓄,在西环附近买下了两栋平房。

  这两栋房子的大门斜斜相对,中间隔着一条几米宽的巷道。路东的这栋有三间正房,房子是新建的,就是俗称“捣制盖”的那一种,又坚固又漂亮,房基也垫得高高的,附带一个轩敞的大院子。另一栋是两间瓦房,外加两间杂货房,好在也是独门独院。那时我弟弟处了女友,我母亲原打算等回迁楼建成后用作婚房,但女方父母不断催促结婚,于是把“捣制盖”中的一间布置成婚房,我父母则住进另外一间。两间瓦房由我祖父母居住,他们一辈子舍不得扔的杂物正好堆进杂货房,至此各方满意,皆大欢喜。

  这两栋房子的原房主是同一个人,就住在我祖父母的隔壁。两家的房子是同一形制,卧室共用同一堵墙壁,房顶上的瓦也连为一体。院子则以一道院墙分隔,院门开在不同的巷道里。

  据我母亲说,这个原房主是西环一带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出身极苦,以拾废品为生,但是这人天资颖悟,很快发现了废品中的财富秘密。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整个中国都在辞旧迎新,大量的旧物被随意丢弃,或者作为废品清理贱卖。于是他开始走街串巷地收购废品,从中筛选出可能值钱的老物件。慢慢地他成了一个民间文物专家,迅速发家致富。他也很擅长投资,一点点买下了这一带的十几栋房屋,耐心地等着它们升值。

  我想起王世襄先生——他是收藏界的泰斗人物——也曾走街串巷,收集了许多明式黄花梨家具。其中有一张黄花梨桌子,是他用一把电镀折叠椅换来的,后来这张桌子拍到几千万人民币。或许这世间始终遍地黄金,只是我等肉眼凡胎,总是缺少一双识得黄金的慧眼。

  进入新世纪,房东已年过六旬,收废品的生意不再做了,准备颐养天年。似乎有所预感,他开始变卖房产,回收资金。这栋“捣制盖”,他原是准备建来自住的,卖给我家,他开出了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我母亲说他很仁义,帮助了周围很多人,在这一带很有些威信,而为人又十分低调,生活朴素,深居简出,完全看不出是个有钱人。

  迁到西环的第一年秋天,我祖母给了我一袋子山楂,大约两三斤。隔着窗子,祖母指了指外面的山楂树。那棵山楂树繁叶茂,一部分枝条越过院墙,伸到了这边的院子里。结在墙东的那些山楂果,人家坚决不要了。

  我望着那些卸空了果实的枝和叶,好像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棵树的存在。我问祖母,还记不记得郑屯老家的果园里也有一棵山楂树。

  我说的这座果园,就在我家的屋后,与我家西北侧的屋角隔着窄窄的一条村路。说是果园,其实更该叫梨园,但是不知为什么,几十棵品种不同的梨树中间,却独独夹杂了这么一棵山楂树。它被挤在果园的边缘位置,紧挨着园边的灌溉渠。一年中的大多数日子,灌溉渠中是没有水的。如果下起大雨,雨水会顺着沟渠一直流到村后的山沟里,然后拐个九十度大弯,向东汇入村边的那条小溪。只有遇上春旱,这条灌溉渠才会派上用场。而对于村庄里的孩子们来说,从沟渠上方潇洒地跳过来再跳过去,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艺——有了这项技艺,天堑化为通途,你就有了自如出入果园的万能钥匙。

  没错,虽然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古怪,但却是真的——对我来说,沟渠是果园的附属记忆;而山楂树,是沟渠的附属记忆。

  虽然身为稀缺品种,但对于这棵山楂树,即便是我们这些馋嘴的小孩子,也不曾对它投入多少关注。这件事情很容易想得明白——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乡村刚刚摆脱饥饿的阴影,一年到头,村民们吃得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数,清汤寡水的肠胃并不需要山楂们的帮助。

  那些山楂是否在枝头一直悬挂到它们熟透,熟透以后它们又去了哪里,我完全缺乏相关的记忆。倒是记得有一年春节,我父亲来了兴致,他在院子里支起炉灶,要给我们做糖葫芦吃。没有山楂怎么做糖葫芦?我父亲削了些树枝充作竹签,把晒干的大枣串在上面,大枣子是我家院子里的枣树上结的。那天的灶火烧得旺了一点儿,熬出来的糖略有焦煳,但仍然十分美味。邻居家的二胖哥请求给他尝一颗,尝了一颗后他还想吃,我刚要说这一串送他了,五岁的弟弟插嘴说,这一串要卖五分钱——我弟弟今生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

  我和祖母说起这些,祖母一直笑。她不记得果园里有这么一棵山楂树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隔墙的山楂树照旧吐出新叶,但我几乎把它忘记了。祖父在暮冬时确诊出肺癌,几个月间,我们一家人辗转于沈阳与营口两地。凌厉的伽马射线杀死了部分癌细胞,也伤害了祖父的胃。最后的一个月,他回到家里,已经无法进食,只能倚赖于输液。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昏睡,清醒的时候,他长久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墙,和山墙上方的一线天空,还有那棵山楂树探过院墙来的一角枝叶。我努力找些高兴的话题和他东拉西扯,一遍遍地为他按摩。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一个人,如今我能够为他做的,竟然只有这些。

  就在祖父开始求诊后不久,隔壁的那位老者查出了肝癌。就这样,两个病入膏肓的人,安卧在一堵墙壁的两边。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谋面,总有些事情存在于我们的知觉之外。有些光阴则被折叠起来,经年之后,当我试图还原它们,却只见大片大片的折痕与空白。那些时日,虫子们是如何慢慢蚀空了山楂树的叶子,我全未留意。两位卧病在床的老者是如何看待发生在他们眼前的同一场景,像眼睁睁看着疾病将自己的生命蚀空。对此我同样一无所知。

  祖父辞世的第二天,隔壁的老人也故去了。据我母亲说,他出殡的那一天,百余辆黑色轿车首尾相接,铺排成壮观的送丧队列。这个隐身在陋巷中的老人,这死后的荣光或许并非他的本意;但是最后一次,他的经历和财富投影在他的身后。而自此之后,水流花谢,无论传奇还是平庸,尽皆归于尘土。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刘家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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