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江江
当客车载着有些倦意的我驶入古镇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街口的那块地碑,却将我瞬间唤醒。我仔细端详着上面那几个红红的正体字,崭新的白漆涂抹了一层又一层,却掩盖不住它底色的沧桑。地碑两边绿油油的玉米被车扬起的灰尘弄得很脏,就像翻开了一卷搁置在角落里旧书的味道,吸到嗓子里忍不住要打个喷嚏。村子里的人说若是有人在背后责备,你就会打喷嚏。这或许便是对自己长久未去照料他的一种责备。
街旁的树,在转着一圈圈弯曲的年轮同时,似乎也有些弯曲了。村口那些老者也跟着老树弯下了腰。就像那句“笑问客从何处来”一样,也像乘坐的客车一样,我成了客。老汉满脸的笑褶和缺了口的牙,堆积出了他们的年龄,也透露出了这片土地的年岁。他们惊叹着我的变化。我就像一个陌生人,被上下打量着,就像当时我儿时陌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一样。
我远远地向老街望去。那些原本就稀落的古屋,有的已经被砖封,有的残留下颓砾,人们疏散地走在街上,仿佛庞德诗中描写的那样:人群中的这些面孔幽灵般浮现/一根阴湿黑枝上有片片花瓣。正如诗人所言,我的思想与感情在那一刹那结合。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在街上,将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冷月无声。屋子的亮度盖过了月光。油灯早已被替代,我也不再为夜晚读不了书而烦恼。迈过门槛,依稀望见几家灯火,遂决定行走一遍这深夜无人的街。
街面上凝聚着形状大小各异的石子。这个村子名为石头沟,自小便觉得石头是神圣之物。就像小时埋怨读不到的那些书中所写,孙悟空是块石头,贾宝玉是块石头,一百零八个人都挤在一块石头。
脚下踩着这些窸窣的碎石,记忆便从脚底传遍周身每一个角落,包括额头。元曲里面说古道,西风,瘦马,这样的意向组合在一起是很悲凉的。这条街虽然有些年头,但还称不上古道。至于风向,我向来搞不明白,总之是有寒风。唯独像样一点的,也就是那匹瘦马了。多年前的某个傍晚,我决定要去学骑马。小伙伴们刚把我扶上去,我就被立刻狠摔下去,额头上皮被蹭掉,渗出来的油沾着细微的石子与尘土。悲凉难以感悟,悲伤却是满腹。
往回走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他们踏着的每一步,都叫作时光。在这里,时光开始留滞,再也不用像城市里那样急匆匆地往前赶,我学着老人们的模样,微微弯腰将手背在后面,不慌不忙地行走在街上。没有了急速闪烁的霓虹,一切都变得静匿,一切都得到归宿。
只有月亮,曲着身子蜷缩在冷峭的夜空。
隔天清早,有祖孙二人赶着马车行了数里地来此。雾气打湿了孙女长长的睫毛,老人的胡子与呼出的气凝为一体。
转弯是几家店铺,门虚掩着,一群老人倚靠着不知谁家的屋子后墙,散散漫漫地任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分不清哪一个是卖货的人,哪一个是买货的人。村里村外,家国天下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旁有人摆弄一副字迹快要磨光了的棋,话题立刻转到了博弈之上。这来去之间的真假虚幻,究竟又有几人能知晓呢。方圆数里的人们被弯曲的街索连在一起,就变成了集市。
赶集的人多了,戏班子也循着足迹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一行人在略事休整之后,便在一处空旷的地上搭起戏台,吆喝着唱起来了。这些曲子,并非瘦马西风的元曲,就像是绍兴社戏,或是陕西秦腔一样,是乡土气息浓郁,地地道道地二人台。
老汉原本打算着天黑前赶回去。也忍不住凑上前去看一阵子。如今戏班子不常来了,这热闹场面一年也难赶上。小孙女要学着男孩子们的样子骑在墙头上看。台上的人时而凄惨悲悯,时而插科打诨。台下的人嗑着瓜子,随着剧情的发展反复啼哭欢笑。那一片嘈杂之声,都是田野里一片稻香的回声。
我看到街上有一口井,已经干枯了,里面被扔进去了石头和废木棍子。孩子们在枯井上用石子刻出条条框框的白印,玩起了游戏。那些游戏的规则我已经忘了,记忆也如印记一般模糊茫然。老街就像石子刻出那些歪错的线条,线条系着过去和现在,记着美好与兴衰,寄着延汇与交伸。当我某天在晚秋时节归来,通往古镇的小径是否会同那口井一般,早已被纷纷地落叶掩埋。
在清晨上路,在傍晚到达。有多少人曾在这条街道上停驻观望,来来往往。他们怀着对未知世界的期盼,对未知命运的渴望。
随着街道一转弯,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