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超
一
王子猷在山阴时,一日夜里,天降大雪。他睡醒来,颇感闷意,遂推开窗户,叫书童温一壶酒送来,一边独自酌饮,一边沉思默想。酒饮得寡淡,人觉得寂寥,乃低声吟诵左思的《招隐》诗,愈觉寡淡寂寥。忽然想起老朋友戴安道就住在离此不远的剡溪。一时思念汹涌而起,立刻驾舟去访。大雪漫漫,水路长长,虽不远却也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天明之际,船至戴府门前,王子猷忽然兴味索然,命童子驾舟回返。童子纳闷:主人这是怎么了?来时着急得等不到天明,来了却不进去,这算怎么回事呢?子猷笑笑,说:“我本就乘兴而来,如今兴已尽,就该回去了,至于见不见戴先生,倒是不重要了!”
自古文人多奇思异想,常常一时冲动,做出些常人眼里看来有些怪诞的举止,率性之中透着真纯。王子猷是王羲之的第五个儿子,性情高傲,放诞不羁,所思所想自与常人不同。雪夜乘兴访戴的逸事,温暖了那个雪夜,也温暖了读书人的寂寥情怀。刘义庆有眼光,将其录入《世说新语》,让我们依稀可以触摸魏晋时期的名士风流。
与王子猷一样有情怀的,当属明代的张岱。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张岱出身于世宦之家,一生爱繁华、好美色,于诗书绘画、音乐戏曲等方面,都有天纵才情和非凡素养。这篇文字写得干净洗练,一如雪后的西子湖,或许寄托了其深深的家国之思吧,故能于留白处听得见潺潺水声,看得见隐隐泪痕。
二
唐代贯休和尚是婺州兰溪人,曾写了一首诗送给吴越国王钱鏐赏读,意在投石问路,想要谋一份差使。诗中有两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可见其阿谀奉承的意思,巴结讨好的辞藻也相当肉麻,可这个吴越王仍然不满足,传出话来说,如果能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就可以见见贯休。孰料这一句话激恼了贯休的书生意气,回复说:“州亦难添,诗亦难改,闲云孤鹤,何天而不可飞?”随后孑然一身去了四川,终成一代高僧大德。孤标灿灿,对答孤绝,泄露了传统文人一袭青衫里裹藏的固执与桀骜,终未失书生本色,难怪明代曹成编著《舌华录》时专意记录了此事。
几百年后,孙文先生手书贯休的这句诗时,不知是笔下之误,抑或有意为之,竟兀自添了二十六州。后来书家以讹传讹,皆写成“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曾见本土老一辈书家邓博五先生手书的这副对联,也是如此。
三
宋真宗赴泰山封禅,访求天下奇人隐士出仕做官,访得一个叫杨朴的人,问他有人作诗送给你吗?杨朴回答说,别人都没有,就是我的妻子写了一首:“更休落魄耽杯酒,更莫猖狂爱作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皇帝听了哈哈大笑,不再征召杨朴做官,放他回家去了。
多年后的元丰二年,苏轼在湖州任上因“乌台诗案”被逮捕系狱,牵连数十人,成为有宋一代最大的“文字狱”。临出门时,苏轼回头见妻子儿女一片哭声,笑着对夫人说:“你就不能像杨朴的妻子那样,也写一首诗送我?”妻子遂破涕为笑。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林则徐自西安启程赴流放地伊犁,临行留赠家人的《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中也用了这个典故:“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在古代的文人中,我最喜欢苏东坡,才情之外尤喜他健朗的性格和饱满的人格。一肚皮的“不合时宜”,注定了他一生如不系之舟,飘荡于宦海险滩,几陷囹圄,数遭磨难,终不改潇洒不羁之秉性。如果说杨朴的山妻有些厚朴拙稚的话,东坡先生的夫人则是慧根灵犀的奇女子了,难怪先生轻轻一点,她就破涕为笑了。
掌心化雪,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或许正是蕴含在文字后面的那一点烂漫意趣和智慧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