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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人说庆阳】家在什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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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健

家乡什社,是陇东的一个小地方,现在并不是一个太出名的所在。但是,如果我要说那是一个十分类似并且非常接近于关中盆地的白鹿原的地方,是黄土高原上一块最大的平原——董志塬的时候,你还能继续保持无视而沉默的态度吗?

没有哪一个地方,可以让一个外来者有资格君临其上;没有哪一寸土地,可以让一个后来者有理由投以睥睨。对于什社,你不可以基于无知进而无视,更不可以基于无视进而轻慢,这是真正无礼而轻薄的态度。

千百年来,作为高原之子的无数先民和后人,在这块雄浑深厚的土地上出生、再老去,从这里走出、又归来。他们一代又一代,在这里上演一幕又一幕的人生和历史活剧,展开无数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

我想这部活剧始终都充满着生活的烟火味,彰显着生命的精气神,它永远都不会落幕,因为它不仅仅看起来是川流不息的,而且还真正是生生不息的。这块土地如同传说中上帝的息壤一般,永远都洋溢着无尽的活力和再生的希望,我在远方以礼拜之心向家乡致敬和问候。

什社,如今远离东部发达的沿海地区,也不在国家的政治及文化中心,似乎显得有那么一点儿落寞。其实,在中华文明的初起,在中国历史的开端,乃至在周秦雄起以及汉唐盛世之时,广袤无边的董志塬地区都从未离场。

譬如说,这里作为“周秦故里”的一部分,也是秦皇汉武唐宗的活动主场,就是宋祖也离得不算太远啊。距离西京长安不过二百多公里路程,至于东京汴梁又有多远呢!

正因为这里十分接近王朝的统治中心,所以曾经涌现出一批又一批的文臣武将,还包括很多思想家、文学家、医学家、军事家等,从《资治通鉴》到《二十四史》都多有记载,可见这片热土可是一点都不寂寞啊!

什社这个名称,看起来就显得有些特别。中国很多汉字,在作为人名或地名时,都会有其特定的读法,如果想当然地类推,就会读错出丑。什社这个地名也是如此,譬如它的“什”字,其读音和字义皆同“拾”,是一个表量的数词。关于这个地名的来历,历来有很多说法,但大都属于传说,或失之无稽。

有一个说法是:此地历史十分悠久,最晚到元朝时,封五土以为社,二十五家为一社,这里被划分为十社,即为十个祭祀土神的庙宇。其中广严寺的重要性居于群庙之首,而且地理位置亦在中心,由十社之人共同修缮和供养,故名什社。感觉这个说法接近历史的真实,也比较可靠。

说到什社,其实有两个什社:一个是什社城,一个是什社乡。什社城是什社乡的中心,由此向周边洇开去,一些大小村落相继加入,形成一个乡镇级的行政区划。城墙有残垣断壁,还有北门、南门以及东头、西头这样一些关键节点,完全是一座城的概念。中国传统讲究君主南面的礼教,这座城的南门是中心所在,而城北稍逊,南北之间常有比较和矛盾。

城内一条大街东西向摆开,沿街两边是商铺,无一例外都是国营商店。铺面最初有黑漆的门板和窗户,早晨开始打开,晚上闭市关上。后来这些铺面拆了不少,剩下来的都用红漆刷了门窗,换了面目和颜色。西头是骡马市,东头是百货市,但是因为当时明令禁止,其实就是长盛不衰的黑市。印象中最深的是东头城壕市场,有各种地方美味小吃售卖,我的外爷每逢集市经常带我去那里打牙祭,给我的童年增添了不多见的甜蜜记忆。

这里是一个类似鲁迅笔下“鲁镇”的地方,传统很重,历史很长,文化很厚。记忆中已经没有城,被现实重重地改造,显露出一副颓败的样子,但是也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我家就住在城里头,记得所在的南城那时仍有新老酒烧锅的旧址,还有老油坊、纺织工坊遗存等等。城墙内侧有居民挖窑盖房,外侧则有取土筑城形成的城壕,黄土高原缺水,并未注水形成护城河,但也形成一道宽而且深的沟堑,权可作为屏障之用。

南城一隅,难得有一处清静的园子。园中长满大树小树,遍地野草野花,还有各色小鸟,有无名小虫。那是我年少时的百草园,唯独没有三味书屋。有时在缺少文化教化的情境下,自然博物是聊胜于无的次优选择。古老故事的氛围,好像一直都在那里。

什社是小地方,当地公认的名人是住在南门中街的朱老八,据说是因为犯错误从云南退伍回来,原来是一位红军军长。朱家门户很大,住在一个大院里,也有子女插队务农,全家都说着不同于本地口音的高级话。朱家大院平时大门紧闭,外人感觉颇为神秘,我好像什么时间进去过一两回,也没有让神秘感稍减半分。每逢过年时节,朱家大院照例要燃放很多炮仗,届时大门口就会铺上厚厚的一层炮皮。听我奶奶说,这阵势和来派有点像解放前的财东人家。

当地没啥大官,但不乏有头面的人物。曾亲见大队支书来队检查春耕,言语之间,举手投足,好不威风凛凛。也见过公社书记提枪打狗,据称是为民除害,但总感觉有点匪夷所思、不务正业。还有一回,县委常委下乡检查工作,什社中学师生夹道欢迎,仪仗排场了得。很多年以后,长期在新疆兵团担任师长的大伯回乡省亲,却见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与当地一些人物的做派形成鲜明对照。

不过,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十六”,他是当地有名的民间郎中,又写得一手好字,特别是正楷写得堪称法书。虽然人已逝去多年,可他的字还在身后江湖上飘啊飘。另有一位太爷爷辈分的老者,曾任师范学校教导主任,一生阅历传奇丰富,知识见识过人,在不同时期都能得风气之先,同他交谈会让人如沐春风。其实,当地一向有耕读传家的风尚,民间更有不少读书人,读古书、说古今蔚为风气,农民大多都能识文断字,字也写得好,说话文白夹杂并不鲜见。因为尊师重教风气浓厚,感觉什社堪称礼仪良善之地。

什社乡镇,过去常被戏称为“什社省”,在乡亲们的心目中,绝对是一个具有重要地位的中心所在。譬如说,当年什社的集市一月三次定期举办,规模宏大,现在时髦的说法倒置过来称之“市集”,这在附近方圆多少里都算得上是一件盛事。周边的乡镇也颇有一些,而且集市在这些乡镇之间接续进行,但都很难同什社的地位相比。这也是什社不能被忽视的一个方面的原因。

我从家乡什社成年走出,十几岁之前,我是家乡的一个小小少年。当我从这里无声无息地离开,几十年后又无嗅无味地回来,多年来一事无成,无毒无害也无用,对家乡没作什么贡献。如今我已年过五十,渐入老境,虽然前路未必是归途,但我的心已经多次回家,一次又一次,多得我都记不清了。

秀才人情纸半张,或者聊寄一枝春。我的家乡是一个小地方,但我不揣简陋,想要为家乡写下一段文字,让外界多闻的世人再知道一些,知道一些关于什社的信息,而不致让它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请家乡收下吧,收下游子的一片心意,不要嫌弃,不要推辞。

什社还是一个大概念,以什社城为圆心,再往周围逐渐延伸,像水中涟漪一样荡漾开去。这样就有了大塬上的什社,还有山沟里的什社,过去这两个什社之间有那么一点点分裂。

据我所知,当年住在塬上的人通常都不怎么会去山里,从塬上俯视过去,可以看到一道沟套着又一道沟。而住在山沟里的人很少有机会到塬上来,从山沟仰望过去,只能见到一架山连着又一架山。山沟里的俊俏女子,倘若有机会嫁到塬上来,这通常被看作是一桩好婚姻的核心指标,我的婶子就是一个例子,如今她和我的叔父也快有七十岁了。所以,都说是山与海相隔,其实塬也与沟相隔,但这种相隔终将被打破。

现在我时常还在想,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其时新中国建立也不过一二十年,自己作为普通个体生活在那样一段历史时期,而后自身又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成为过往,这又是多么具有年代感和沧桑感的一件事啊!历史可能就是这样新故相催,推陈出新,不断迭代发展的吧。

追忆似水流年的少年时光,差不多就是五六十年前,其实那个时候,连年战争才结束不久,建设时期也开始启动,新旧势力乃至阶级斗争都很激烈。这样的社会现实,反映到思想观念上,就有可能形成倾向于两极对立的斗争思维,有时也不免会发展出简化乃至简单化的情形,按照今天眼光来看,就是形成某些显得十分可笑的印象和推断。

譬如,吃好喝好那是地主老财,长得漂亮那是女特务,衣服华丽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唯有吃穿简单、忆苦思甜才是贫下中农和无产阶级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观念深深地铭刻在血脉和思想深处,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思想状态。谓予不信,去问问我的同龄人,他们都将向你发出会心一笑。

十几年在什社生活和成长,家乡为我打下厚重的精神底色。虽然物质生活十分匮乏,但精神世界并不贫乏。经过这段生活,我还养成一些独有的特质。譬如说,我有四爱:一是爱粮食。在家乡,我得以了解从种到收、再到烹调上桌的全过程,在很多时候还实际参与其中,长年累月在田间地头讨生活,在收割过的麦子地里捡拾麦穗,深知稼穑之难、农人不易,从不敢浪费一粒粮食,现在则更加懂得勤俭节约是为地球负责、也是为自己负责的道理。以我的经验而论,在一定意义上,爱粮食可以等价于有道德。

二是爱文具。当年上学条件有限,因陋就简没办法,在破庙、旧戏台上都上过课。初中以前,我没有使用过正经的墨水,都是用墨粉兑水,用简单的蘸笔书写。圆珠笔也只买最需要的笔芯,把细竹管劈开夹住笔芯捆扎做成。上高中以后,才有了自己的钢笔和圆珠笔。后来再有好使的文具,就如获至宝一般爱护,在初试、把玩、琢磨、收纳之余,特别不能容忍随意丢弃浪费。

三是爱鞋履。小时候父母在外面教书,一年要穿的鞋子,都由母亲手工做成捎回来。只是农村生活更加节俭成习,每次鞋子捎回来时,奶奶都不舍得马上给我穿。少年儿童身体长得快,来年再穿时就变小了,不穿更可惜,硬是用鞋拔子把脚塞进去。年复一年,新鞋变旧鞋;久而久之,愣是把一双脚挤出两个大骨头。我和奶奶说:“旧社会裹了你的脚,到了新社会你却裹了我的脚。”工作以后很久,始知新鞋也可以合脚,所以喜欢合脚舒适的鞋子,也从不轻易浪费一双鞋子。

四是爱钱财。这一点容易引起误会,且听我解释。钱就是财,财就是钱。乡党贾平凹也爱钱,其实是对钱财的爱惜和尊重。爱与惜相联系,就是爱钱惜物,并非是吝啬守财。农民挣钱不易,每一分每一毛都是血汗钱,所以不能乱花钱,对钱要很爱惜。钱是劳动成果的货币化,尊重劳动就要尊重钱。掉在地上的一分一毛都要捡起来,钱多钱少都要整理好放在兜里。君子爱钱爱财,但要取之有道。一方面,劳动取酬,天经地义;另一方面,节俭惜物,绝不浪费。至于贪污受贿,完全不能同爱钱惜物相比,根本不是一回事。

当然,历史从来都不会简单化,它只会一段一段地让你去不断经历,从而一步一步地让你不断丰富自己。如果说我有比较丰富的人生经验,也有比较健全的人类理智,那么它的基础性的东西,还有起点什么的,无疑都来自家乡什社,对此我从来都不敢忘记。

现在看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或为匮乏年代,是物质资料和物质生活方面的各种短缺,但它不会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否则,我们又如何理解八十年代的全面起飞和快速成长呢?八十年代后来被称为黄金年代,它不会是突然而至的飞来之物。匮乏年代以有待之态,有备而来,像是海绵吸水一般,准备和酝酿了今后的四十多年,成全了黄金年代的理想飞扬。

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家乡什社发展进入快车道,各方面发生的变化日新月异。特别是最近一二十年,这里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早已今非昔比,完全是旧貌换了新颜,应了“旧邦新命”的丰富语义。这里是生活的乐土,天高气爽,物产丰富,吸引着一拨又一拨的游子和老年人回到家乡探亲养老;这里也是事业的热土,崇文重教,条件优越,召唤着一批又一批的有为青年回到家乡创业兴业。

归去来兮,乐土热土胡不归!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回到家乡,回到什社!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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