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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能走多远 (郭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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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发仔

我生命的来处在泉塘村。那里素朴而贫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烟雨中村庄老旧的模样。山坳里,那口泉水清新,四季不断,给了泉塘村人生活的底气。那水是泉塘里引出来的,壮了田地里的庄稼,也肥了沟渠里的鱼。村里人只要在沟渠里鼓捣一下,饭桌上就有了几天的荤腥。

妈一直想吃鱼。一个冬天的清晨,泉塘的水面哗啦响动了一下,妈便倾着身子去捞,结果滑进了从未见底的水塘里。妈本能地扑腾,很快,泛着涟漪的水面上,只有一头浓密的青丝在摆动,蔓草一般。恰巧,捡狗屎的聋子大爷经过,用锄头勾着头发,把妈拉上了岸。

其实,妈不会捞鱼,甚至连喊救命都不会。她精神有点不正常,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就是“心走得太远”。我很愿意接受这个说法,心有多宽,天地就有多远。

妈的世界里有多大,我不知道。从小,我就感觉妈生活的世界跟我不一样。她的世界里没有车水马龙,没有春夏秋冬,就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她很少说话,总是对着空无一人的田野发呆。她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就像村东头那颗孑然的白杨树。

小时候,妈没有那么不正常。她曾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她要看我娶媳妇。说完便单调地嬉笑。自那后,妈不再和我说话,重新回到她一个人的世界。再后来,妈的心似乎乱了章法,越走越远,越走越乱,嘴里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

妈的眼里似乎住着一个人,一个神情专注的人。妈嘴里出来的,到底是委屈还是怨恨,说不清。不过,那人都很安静,耐心地听,如同牵着一个盲人的手。在泉塘村,没有人在乎妈。我也很少在乎妈。我只知道妈与平常人不一样,但我改变不了她的不平常。老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信。于是,我挑着煤油灯,翻着厚厚的书本,从里面找逃离贫穷的出口,三年,再三年,又三年。最终,我走出了妈的世界,泉塘村也离我越来越远。

我逃进了一座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似乎每个人都程式化地出场,又匆匆忙忙地煞尾。尤其看不惯的,是那不成气候的芙蓉树。树干永远不过一人高,枝丫散得到处都是。就连那花,也小气得很。然而,它偏偏努力地把自己长成一棵树的模样,令人鄙视。

泉塘村的芙蓉花,才是芙蓉花的样子。村前的水渠两岸,全是芙蓉花密集的枝条,从泥水的老根里发出来,纤细而修长。叶片宽大,深绿中含着泉塘里的水色。芙蓉花渐次打开丰满的花瓣,白的如雪,红的似火,粉的像霞,一朵朵染了脂膏般的艳,在风里颔首,在秋阳里争宠。

芙蓉花吐蕊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们心里开始惦记。一旦芙蓉花瓣彻底打开,在太阳底下争奇斗艳时,女人们便开始动手。她们采了花,一朵朵洗净,晾干,擦上盐,摊在竹簟上。剩下的,就全交给不温不火的秋阳了。待冬日里蔬菜接济不上时,从坛子里抓出来几朵,放热油里一翻滚,就是一道美食。小时候,我在大伯家吃过,那芙蓉花的味道很特别,脆里藏着花的清香,那是泉塘村独有的味道。

那时,妈花一般的年轻,脸上总挂着没有意义的笑,一头浓密的青丝梳理得有条不紊。村子里的女人们采摘芙蓉花的时候,妈早就去了。茂密繁盛的芙蓉叶丛中,妈兀地伸出头来,把二生从外地娶回来的老婆吓得尖叫一声。不过,妈不会做芙蓉花菜,红的粉的随手一摘,挑几朵殷红的插在头上,其余的往嘴里一塞,嚼几口便吐了。妈大概知道那花是能吃的,至于怎么吃,她不知道。

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一个流浪者,蓬头垢面,有些神志不清。她在人行道上来回走,目光警惕,嘴里说着没头没脑的话,似乎有人跟她过不去。我知道,没有人跟她过不去,是她的心走远了,寻不着了。

霎时,我心里泛起隐隐的痛。去年回家时,妈也是这副模样。花白的头发野草一般,衣服长了一大截,裹着瘦削的身子,像立在寒风中的稻草人。大冬天的,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早已破旧不堪的棉布鞋。见我回家,她从梦里醒来般,从屋檐下直起身来,急促地问:“吃了没,吃了没?”我很心疼。但妈的这种情况谁也没办法。我每年给她买的新衣裤她都不穿,而是藏在一个蛇皮袋里,谁动就打谁。

上几个月,家里突然来电话说,妈喊肚子痛。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妈的身体里藏着很多病:尿毒症、肾积水、胃溃疡、肝损伤、高血压,还有很多我记不住名字的毛病。一时,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平日里懵懵懂懂的妈,嘴里只知道念叨那些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故事,竟忘了自己身上的诸多痛楚。在做透析的那些日子,妈再也没叽里呱啦说那些不知所云的话,只是昏睡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儿啊,不舒服,疼。

妈肯定疼,我知道。从离开村庄的那一刻起,我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游离,几乎没在乎过妈。在妈简单而孤独的世界里,她只是与她心中的那个人,一直进行简单的对话,婴儿一般。

我想,我要马上回泉塘村一趟了。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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