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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喊(田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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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 鑫

我见过一万棵向日葵呼喊的样子。

它们站在秋天的田野里,四周是赶着去枯萎的草木,作物已经颗粒归仓,就剩下向日葵,神情木讷,不知所措。太阳的吸星大法,正在将它们最后的水分和能量吸走。

向日葵着急地呼喊,黑黢黢的冠,像高手准备好的暗器,随时都会发射,朝太阳的中心奔去。一场腥风血雨的缠斗,没有人看得见,这丝毫不影响它们之间的较量进入焦灼状态。

这是九月,田里只有向日葵站立,孤独而又桀骜不驯的样子,像极了村里叛逆的少年。无聊的时候,就想着有风吹来,风果然就来了,向日葵看见风从远处赶来,就集体呼喊,这一点跟在路口等着赶集的大人回来的孩子一样,它们喊:风来了,风来了。风就吹过来了,向日葵们却集体噤声,被风抚摸之后,顺着风的方向目送它离去。

风能感知到向日葵的呼喊,憋着一口气的向日葵,内心复杂,欣喜、欢乐、焦虑,糅杂在一起。可以肯定的是,风所听到的,季节却听不到,要不它们怎么能遗忘了向日葵?田野里,小麦、玉米、大豆、向日葵依次按照节令种到地里,又按照节令从大地上冒出来,夏天还没结束,小麦就被收割了,玉米棒子也收进了院落,大豆归仓。纵横阡陌间,就只剩下向日葵,不合时宜地站立着。

这乖张的叛逆少年,跟着太阳跑了一天又一天,眼看着田野渐次凋敝,向日葵却只能苦苦撑着头颅,渴望颗粒归仓,可季节忘了它们。不对,是种下它们的人忘记了它们。向日葵整天呼喊,希望引起注意,可是它们喊哑了嗓子,喊瘦了自己,还是没有呼喊来种植它们的人。

有一天,懒散的种植者终于想起了它们,就磨了镰刀上山了。向日葵看着有人提着镰刀来了,又开始呼喊,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面对死亡,它们竟然如此欢悦。很快,呼喊就变成惶恐,镰刀飞快,一棵向日葵来不及向另一棵向日葵告别,就剩下光秃秃的半截,镰刀切过的横面,像另一把刀,立在大地上。一地的向日葵,身首异处。它们齐刷刷地站立着,枯槁的杆似乎在朝天空呼喊:还我头来。

喊声很快被风吹走,在秋天的乡下,一棵向日葵能证明万物尚有气息,一旦被砍头,大地便一片死寂。霜在路上,更多的呼喊将被隐没。

我还见过整个村庄的男人呼喊的场景。那一年太阳暴晒,大地干涸,地皮出现皴裂,一夜之间几万张嘴同时裂开,跟村里的人抢吃的似地,也好像冲着上天呼喊。村里能找到的水,都被抢进了水桶,人都不够吃,牲畜们只能干熬着。村里的几眼井,都盖上了盖子或者加上了锁,有人还因为水而大打出手。整个村庄的秩序被水左右着。要出嫁的女孩子,临出门,娘亲喊住她,然后噙一口水,喷到她脸上,说一句:把脸擦干,去过有水的好日子吧。那些年,乡下的好日子都很简单,能吃饱,有水喝,就已经很让人羡慕了。我们只能享受到半个好日子,吃是吃得饱,但是喝水成了大问题。后来,因为缺水,吃也受到了影响,锅里见不到水,面粉变不成面条,我们只能在大地的身体里想办法。

我一直怀疑,当年流落到此的先民,为何会选这么一块地方,半山腰住人,水在沟底,井打到很深才有硬得结垢的水。除了我,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他们既来之则安之,没水喝就想办法,没有人因为缺水搬到河边或者沟底去住。

想得到水,最原始的办法是求雨。无水的一片焦黄山壑沟谷里,一群人出现在半山腰,为首的阴阳先生开始念咒语。随之,人群中发出一声呐喊:龙王救万民哟,清风细雨哟救万民……,呼喊声尘土一样扑面而来:龙王哟……救万民哟……这声音刚开始还是干燥的,后来就带上了土味,再后来就嘶哑、混沌。这排山倒海般的呼喊,还是没有喊来雨。

这么多年了,再没见过秋天的向日葵,也没有跟在人群后面求雨,但是内心的呼喊却一直没停。如果问我,最想听到的呼喊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母亲在傍晚里的那一声:我儿,回来吃饭了……

那时候,我们一遍又一遍玩着捉迷藏的游戏,生怕别人找到自己,就使劲往玉米地里钻,往麦草垛里躲,往树上爬,总之能藏的地方都藏了,恨不得藏到母亲身体里去。可不管我们藏在哪里,游戏结没结束,天一擦黑,烟囱里冒出烟来,我们就得从玉米地里出来,从麦草垛里出来,从树上爬下来,此刻一声回家吃饭了的呼喊,是游戏的终止符,只要从不同的母亲嘴里喊出来,所有的孩子都会顺着呼喊一一回到母亲身边。这就是大家常说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藏到十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去世,我也就不怎么参与这个游戏了,因为天一黑,所有人的母亲站在门口,朝着村庄喊一声,谁谁谁回来吃饭了,别的孩子就潮水一般退去,而我却留在浅滩的水,寻不到回去的路。

现在更多的人回不去了,这么多年,从玉米地里出来从麦草垛里出来从树上爬下来的少年,一个个地溜出了村庄,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留守在乡下的母亲,集体失语,她们站在门口,朝村庄里呼喊,偌大的村庄里,只有回音,没有回应。我也一直藏在离村庄很远的地方,我想着这样就不怕听到别的母亲的呼喊时觉得自己可怜,可是我错了,走得越远那句在十岁就戛然而止的呼喊声却越来越清晰。每当天一黑下来的时候,我老觉得有人在喊我回家吃饭,我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任何熟悉的面孔。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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