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陇东报数字报

  • 掌中庆阳客户端

首页 >
母亲来我家(何新军)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

打开微信,点击 “ 发现 ” ,使用 “ 扫一扫 ” 即可将网页分享至朋友圈。

  母亲晚上坐在客厅里,说过几次话后,再就很少说话。对此,我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担心不说话的母亲身体会有哪里不舒服却不愿给我们说,担心她因为我这里生活的单调无聊而想早早回到老家去,更担心她会生出我们冷落了她的错觉而与我们产生一些隔阂。

  我把母亲叫到客厅来,打开电视机,挑选一个节目或者一部电视剧。我想陪着母亲看电视,看《老酒馆》里那些不熟悉的情节,然后说说我们自己的话。说张家长李家短的鸡毛蒜皮的事,说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好消息、坏消息,说我儿子的一些事,说我妻子的一些事。一长串的话语声,就能绕着客厅停不下来。一些不经意的话语,会悄悄激活母亲心底的场景,这样,一切都在蜷缩着的母亲,才能渐渐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与我们融合在一起。或者像小时候那样,坐在母亲身边,听她的呼吸声,听她的心跳声,我还是她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母亲还是那样慈爱,温暖的家的感觉在我们身边流淌,帮我们找到丢失了很久的东西。

  母亲来到客厅,我们说了不大一会儿话,母亲停下来,客厅里只有电视机的声音。那是一种离我们很远的声音,没有母亲熟悉的泥土味,没有村子里飘散的烟火味,中间似乎隔着什么,谁也走不进去。我就给母亲说我儿子考研的事,说我妻子教书的事。母亲间或插上一两句话,就不吭声了。也许,我说的都是母亲熟悉的事情,或者母亲对此已失去了兴趣,半天不应一声。我拿过桌上的橘子、甜橙,剥了皮,把一半递给母亲,或者敲碎一些坚果的壳,把核桃仁、杏核仁放在母亲手心里。母亲吃那么一点,就不想吃了,把多余的又放在我手里。此时,沉默从客厅里的角落里升起来,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中沉浮。

  母亲想找些活干,就把洗碗的事从我手里接过去。她说,你忙去,碗丢下,我来洗。说的时候语气平淡,语调没有上扬也没有转折。这是她一天里少有的几句话里的一句,于我却有了不同的意义。有一次,我说,那你就洗吧。母亲微微笑了一下,接过抹布。我放心地离开厨房。母亲融入不到我们这种单调生活里的担忧,因为其他原因导致母亲会产生出什么顾虑,因而与我们有了隔阂的焦虑,在母亲一说一笑间,缓缓打开了缺口。

  一天早饭后,母亲走进厨房要洗碗时,她的手机响了。对着电话,母亲与电话那头的人说了过年都好的话,说了新冠肺炎疫情的话,说了年后不久就要回老家的话。这是我听到母亲来到小城里说话最多的一次。

  晚上,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集电视剧看完了,她说,我去睡了,你看着。这是母亲给我说的次数最多的一句话,也是她每天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一手扶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撑在沙发垫上,慢慢起身,蹒跚着去一趟厕所,然后去了卧室。

  母亲离开后的客厅,空荡荡的,一大片夜色趁机而入,我像陷入虚无一般,无法自拔。

  母亲每天早上起来刷牙、洗脸完成后,走进卧室,翻出还没有做完的鞋垫来,坐在床边,套好顶针,戴上老花镜,低头去做她那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

  在老家,母亲忙完其他农活,就坐在窗前,借着窗子里透进的光,把针头对着早已画好的一个个针脚扎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除过偶尔响起的敲门声、狗叫声,母亲要应付之外,其余时间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指间的鞋垫上。那些穿过针沟里的丝线跟着针头,在母亲面前出出进进又来来去去。五颜六色的丝线似乎懂得母亲的想法,专心跟着母亲在春天和夏天走上一遭,把蜜蜂、蝴蝶、喜鹊带回来,把小草、柳叶、桃花、杏枝带回来,把春天的池水、夏天的麦穗也带回来。没有人陪母亲说话,母亲就陪着她带回来的那些事物说话,陪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丝线说话,一边说一边在鞋垫上绣出一枚绿叶、一片花瓣。母亲似乎最喜欢春天,鞋垫上,垂柳的叶子还没有完全长出来,枝条上绿色还不丰盈,就急着向一池春水垂下去,水里的一对鸭子,在水面上划过,道道水纹应和着垂柳的起伏。蜜蜂恋着桃花,喜鹊站在枝头,一只蝴蝶刚从花蕊上下来,翅膀上带着春天的气息,飞出草地。这时,一声鸟鸣也跟着来了,母亲绣不出鸟的叫声,就在它的眼睛上下功夫,小小圆圆的眼睛,射出一道清澈的目光。母亲绣完春天,走进村子里转悠,她看见了昂头的大红公鸡,看见了一群小鸡,母亲回来又把它们锈在鞋垫上。不论何时,只要我看见母亲绣出的鞋垫,似乎总能听见公鸡在打鸣,看见小鸡在觅食。母亲没有见过鸳鸯和老虎,只能用丝线勾勒出它们的轮廓,却把它们的欢乐丢掉了。

  我一直对着母亲给我绣的那一堆鞋垫,在猜测。母亲在绣图案的时候,还在绣着什么?桃红柳绿的背后,究竟藏着一位怎样的母亲?她经历过什么?又有着怎样的心事?其实,在热闹的画面后面,我什么也猜不透!我只能看见,母亲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子下的情景。

  母亲坐在屋子里,那些春天的事物,夏天的事物,村子里的事物,往事一般走到她面前。如今她老了,其中许多细节被抽出来,在大量的时间里反刍。母亲走过了许多个春天,那么,她喜欢的春天里,留下了多少快乐?母亲踏遍了村子每一个地方,那么,多少不开心的事藏在这些角落里?母亲不会写字,就用手指上的丝线,一点一点述说着她的过往,那些绣成的各色图案,就像她留在世上的语言,只给我看。春天过后,她勾勒的那些轮廓,忽明忽暗,捉摸不透,她在有意掩盖什么吗?

  老家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从早响到晚,响在她做针线活的过程中,响在她离开屋子去做饭、去给狗打一盆食的过程中,响在黄昏,响在夜色里。这声音并不美好,母亲却是它唯一的听众。母亲把这滴答声锈进鞋垫里,把时光绣进鞋垫里,把一片虚无和她自己也锈进鞋垫里。鞋垫的世界里,诸多况味,洋洋洒洒……

  坐在我卧室床边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只鞋垫,指间针线在白色面布上穿梭。图案还没有成型,绣出的半个图上,一律是淡蓝色,像窗外天空的底色。我去叫她出来吃饭时,母亲正在一堆丝线里挑拣着,她把一根丝线抻直,搭在蓝色图案的一边,似比较,似思索,似乎不知该把哪个颜色的丝线配在这地方。我的声音不大,母亲却没有应答。她低着头,好像把什么都忘了一样,在自己内心的图景里出不来。

编辑:刘家玮责任编辑:刘家玮
相关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