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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渠纪事 】一路风雪一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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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秋至1987年冬,单位派我常驻马渠乡负责支农周转金发放与回收。既然是常驻,就应该有相对固定的住所,其实并不然,常年吃住在农家,而且吃喝得自己找,住宿得自己寻。这对一个刚出社会的年轻人来说,人生地不熟的,既要搞工作又要解决自身温饱,困难不少。群众给你饭吃供你炕睡,那还要看和你老百姓能否打成一片,能否得到他们的接纳与认可,一旦被老百姓抛弃,你基本上就在那儿扎不下去。这也从侧面考验着你的适应能力,检验着你的工作能力。当时全县财政系统自己总结说,基层财政干部“跋涉千山万水、费尽千言万语、历经千辛万苦”。客观地说,这不过是领导层体贴基层干部的煽情表达。马渠人民养活了我,马渠塬的风雪磨练了我,马渠老百姓爱人、更爱干部。两年马渠行,一生马渠情!30多年来,我一直记起他们、感念他们。在马渠两年多,我有机会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和思维感受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耳闻目睹了一些真实的故事。

莞尔一笑

每年进入11月份,风大严寒少雪的气象总会在人们的不期待中降临马渠塬,既不差时,也不错地。1985年冬天也一样。斡旋了几天的冬云好不容易挤出几片雪花来,只可惜雪花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西北风卷起,搅得四野一片凄迷。风雪过后,路两边水沟里、田垄地埂下,流沙般地堆积着雪崖,人们称之为“窖雪”,路人稍有不慎就会双脚陷入。一天,在我去甘川村4个多小时的行程中就几次踏入雪窖,到达村部时,鞋袜湿透了,脚冻得烧痒难忍。村主任魏孝存直接把我领到家里夜宿,进门时已是上灯时分,他摸到火柴,点燃窗台上煤油灯,一只手伸进被子探了一下说:“炕热得很,快上去吧。”我也伸手进去一摸,确实热乎乎的,就赶紧上了炕,快速脱下袜子顺手压在毡边下面,他把我的鞋放进炕烟门口熏干。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窑掌栓着两条毛驴,魏主任带着歉意的口气说:“把你领来住在牲口圈里确实不好意思哦。”我说:“这么冷的天,只要有个热炕那就美极了。”

他住的是地坑庄,仅有两孔半成品窑洞,一孔用做厨屋,另一孔人畜共住,当晚我和魏主任就睡在驴圈里。晚上两条毛驴一会这条嗑噔嗑噔地起来,唰唰唰地尿一泡,等会那条又起来办理同样的手续,接着又吭哧吭哧地啃脖子,窑洞里弥漫着呛人的驴尿味,直到后半夜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道是睡在厨屋里魏夫人早起烧饭在先,还是公鸡打鸣在先,反正是风箱声、鸡鸣声把我折腾醒、把天折腾亮。晨曦从窑洞的高窗口射入窑顶,我起来洗过脸,随魏主任去厨屋吃早饭。黄亮的油饼外加一碗手工洋芋粉条,我方才明白她可能半夜起来就炸油饼、磨洋芋粉。这饭做起来挺麻烦,吃起来十分爽口,所谓好吃难做。我美美地吃了一肚子,胃也整整难受了一天。饭间,我打量了一下魏主任的爱人,一个瘦弱的农村妇女,善良的眼神和面部表情似乎加重了她瘦弱的分量。她直言不讳地说:“乡上给我们批的这处庄子还没修开(竣工之意),地方挤憋的,委屈你了。我叫掌柜不要把干部往回领,他不听,家里烂状的把人能臊死。哎,把你放在牲口圈里睡了一夜,千万不敢给人说呀!”说着莞尔一笑。接着又说:“邓小平这个毛主席比原来那个毛主席还好,起码人能吃饱了。”我当时并没多想她的话,只觉得她是因没文化而孤陋寡闻,因孤陋寡闻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之所言,应该是一个农村妇女朴素感情的直白表达,她所比较的是时代,并非某个历史伟人,她没有辩证的历史观,却有鲜明的时代感,在她的心目中“毛主席”这三个字已经成了历史伟人的标配。

风中的长发

1986年初冬,景原村党支部书记书王应龙随同我给农户投放黄花根款,路过几处废旧山庄时王支书对我讲,这些庄子里的人在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几乎饿死了一半。那几年,他还是大队支书,有一天,队里的一个小伙子碰见他说,自己隔壁的一个老汉饿死在门前的旮旯里没人埋。王支书吩咐小伙说:“给你二升谷子回去把人埋了。”第二天小伙子前来向王支书讨要谷子时说,他埋了那个老汉,又发现隔壁的一个老婆也死了没人埋,于是一并埋了,据此向王支书讨要四升谷子。几天后,王支书路过时发现,被埋女人的头发还露在外面,风吹着她的长发忽闪忽闪地在飘动。

2018年9月的一天,我去景原村参加一个同事父亲的送葬仪式,在村口碰见了一伙人围在一起说闲话,其中就有现任党支部书记,向他打听老支书的境况时得知,他居然是王应龙的儿子,40岁出头的中年人,他和一伙村民在村口集结,也去我的同事家参加其父的送葬仪式。我因这鬼使神差般的历史性暗合而惊叹。王氏两代人在同一地点、以同样的身份、用不同的形式为死去的村民送葬,这是尊严和面子在不同时代的碰撞,耐人寻味。

无谓的凋谢

1986年农历腊月的一个黄昏,我约唐塬村主任何元平去席湾湾自然村一个姓席人家调查了解其申请财政支农周转金发展家庭养殖事宜。路上何主任对我讲,这个家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席老汉20岁的女儿抄沟里的小路赶集,被老汉的儿媳发现,她疑心小姑有不轨行为,并很快将自己的观察和敏感告诉了丈夫,要丈夫告诉婆婆出面敲打敲打小姑,原话是:“女子大了,丢人现眼的赶什么集,再说,放着大路不走偏走小道,一定有野汉勾引,老妈应该管管。”丈夫果然原汁原味地转告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便急切地追问了自己的女儿,小姑一气之下去质问哥哥,冒失的哥哥顺手捡起一根皮绳抽打了妹妹一顿。使全家人猝不及防的事当天就发生了,小姑哭了一通后竟然在距家不远的一棵杏树上自缢身亡,一个花季少女的生命就这样凋谢。连带事件也随之而来,原来席老汉的女儿已经许配给庆阳县(现在的庆城县)冰淋岔乡的一户人家,席家得彩礼3000多元,男女双方定于次年正月结婚,谁料到竟然落了个玉殒香消,人财两空。席家所得彩礼全部用于修庄子花销,现在人没了,既要回复婆家人事端的原委,又要筹集退还人家的彩礼,至此,我基本上明白了他们申请财政支农资金的真正用途,我们路过席家门前不远处的杏树时不免叹息。刚进门,就看到因失去女儿病倒在炕上呻吟着的老人,他勉强欠身应承了一下我们,有气无力地吩咐儿子给我们添水倒茶,自己就躺倒尽管呻吟去了。当晚,我睡在席老汉家里半夜不能入眠,想到那棵杏树,想到那个将要出嫁的少女,远处传来狺狺不绝的狗吠声,不由得心生恐惧。

35年过去了,席老汉两口应该谢世了,可作为小姑的哥哥和嫂子,深夜人静,他们应该不忍闻门前杏树下一个冤魂的哭诉。导致这桩悲剧的原因不是几句煽情的概括就能撇清的,一个年轻女子所付出的生命代价,不只是一个家庭里几个角色的责任,这里值得我们思考的东西很多,如何对待谣言就是其中之一。

不敢嫌脏

马渠人畜饮水困难是出了名的。截止1980年代末,全乡没有一口深水井,人畜饮水都在深沟里,距水源最近起码也都在十头八里,也不叫取水,叫寻水。深沟里的水量也有限,春夏季节泉水枯竭的事经常出现,人们漫山遍野到处寻水,有时候得跨村跨沟,找一趟水就需一个上午。1986年10月,马渠乡过物资交流大会,乡政府所在地的东头有一处涝坝,涝坝里蓄下了最后一场秋雨,白天供骡马牛羊饮用,到了晚上,各食堂饭店的大小伙计水桶提脸盆端,把涝坝水弄进缸里,再撒下碱面子沉淀后,第二天全部用于餐饮。就这样,十天的物资交流大会结束,涝坝里的水被人畜吃干喝尽。那是什么样的水质,谁都清楚那水脏得不能再脏,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畜不敢嫌脏,谁都嫌不起!有一个段子是刻画马渠的缺水相。段子说:马渠乡干部因缺水无法洗脸,每天早晨全乡干部站成一排,乡长端着一马勺水,噙一口逐个喷过去,然后各自用毛巾擦干。这显然是夸张,可它源于生活,源于生活的创作原本就允许夸张。

女人的滋味

牡丹洼村有个叫何社民的孤儿,记忆中他的年龄和我仿当。父母去世早,叔父把他拉扯大,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他热情好客,加之我的干部身份他更加喜欢和我接触,于是我经常去他家吃住。他住在两间简易的偏厦里,屋面多年失修漏水,只好用一大片塑料纸在里面罩着,狂风骤起,塑料纸哗啦啦响个不停,倘若门外有贼,听觉是不管用的。我拍他说:“什么时候你能修一处像样的地方,再娶个媳妇就好了。”他说:“好我的老朋友,这辈子恐怕不行了,咱就这个命,父母走得早,自小就受苦,这么个家境,谁肯把女子给你?不当上门女婿,这辈子恐怕尝不到女人的滋味了。”去年,我从他的一个堂兄那里得知,他已盖上了九间瓦房,并作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是一个无人知道的小草”

杜林村党支部书记李繁,个头不高,方脸宽肩,眉浓大眼,一看就是个憨厚人。每次到杜林,必先去他家。因他居住在山下,后来我有事找他,只要在山顶上拖长声音喊几声“李支书”,他就会在听到的第一时间跑出家门,用手罩住阳光瞭望着山巅应答我。她有一个九岁的孙女叫红子,脸庞白皙,眉清目秀,扎着一对羊角小辫,上身穿着一件既破烂又不合身的红色外衣(可能是她妈妈的),下身穿着褪色的蓝布裤子,裤管裂成了布条。我坐在炕沿上,红子立在门槛上,一只小手按着她牙板,睫毛忽闪忽闪地瞧着我。我问过她的名字和年龄,觉得她的名字好听,问她:“谁给你起名叫红子?”她说:“不知道。”看着眼前这个天真又缺衣少穿的女孩,我想,她正适合叫红子,红子也配这副模样。后来,随着我去她家次数的增加,她对我熟悉了,有一次,他居然提出要跟我走,我问她跟我干什么去,她说我是有钱人,跟我去,可以给她买新衣服穿。1987年初秋的一天,我去李支书家和他衔接牧业税征收事宜,也是我离开马渠前最后一次去他家,也是最后一次见红子。那天下午,她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家我来了,高兴地说:“你会唱《小草》吗?”我说:“不会。”我问她:“你会吗?”她说:“会,老师新教我们的。”我说:“那好,你唱给我听。”她小手插腰,摆弄着自己的羊角小辫放声唱道:“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被这稚嫩的声音伴随悦耳的旋律深深打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小草》这首歌曲,它来自一个贫穷山区的女孩。我激励着她多唱了几遍,便于把歌词完整地抄录在我的工作笔记上。这个笔记本至今还保存着,字迹虽然模糊,但红子的歌唱犹在耳畔,犹在我内心深处。后来每当我哼起这支旋律,就想起红子,就想起曾经在马渠的日日夜夜。屈指一算,红子今年应该40多岁了,她一定忘记了我,但我能清晰地记起她,这不是岁月赋予她必须的使命。

温故《送东阳马生序》

一天,李支书领我去杜林行政村糜岔自然村回收支农周转金,晚上在一个叫张生成的先生家里食宿,那天正是周末。晚饭后,我们在煤油灯下拉闲话,相互熟悉了,彼此的话题也多了。当他问及我的家人时既激动又惊喜:“你刚进门我就觉得你有一像,只是没敢多问。太像你父亲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接着他就讲起了和我父同锅搅勺的岁月。他说:“1952年我和你父亲在庙渠小学教书,那时全校只有三十几个学生,学校坐落在一座庙宇里,简陋的房舍年久失修,到处漏水,遇到雨天,我们有限的脸盆瓦罐以及大小碗碟全都派上用场,到了晚上叮当叮当的水滴声能把人吵死。我和你父亲刚去那个学校,就有周围群众讲述庙里曾经闹鬼的故事。故事在坊间是这样传讲的:有一个会长曾经在庙里夜宿,睡到半夜听到大殿里发出拉风箱烧火做饭的声音,同时伴随着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出去看时,什么都动静都没有,刚熄灯入睡,类似的声音又出现了,这分明是鬼在设宴;还传说,从前有个先生在庙里教书,睡到半夜听到有人叫他,应了一声,急忙起身披衣开门,出去一看却无任何声息,先生正纳闷,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叫嚷‘拉走’,紧接着就是咔嚓咔嚓使动铁链的声音,几天后,先生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当时,我和你父亲大概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胆子小,听到这些说法我们确实也害怕,起初我俩睡在一个房子里互相仗胆,晚上我们屏声息气,十分留心外面的响动,一个月下来没发觉任何异常,后来我们就分开睡了。现在想起来只不过是荒诞的传说而已,听之不可信。可信的是,当时条件的确很艰苦,特别是吃水太困难,周末和你父亲两个挑着两只大瓦灌跑到深沟里找水。冬季更难说,下雪时,瓦罐里、脸盆里、锅里到处都装满雪,甚至把校园里的雪扫起来堆积到阴面的墙角下用作洗脸、洗衣服。学校穷到没钱买粉笔的地步,我们把干土块削制成粉笔状在黑板上书写,一堂课下来,满襟黄土。”接着又总结似的说:“你应该读过明代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宋濂告诉马生自己曾经读书有多苦,我和你父亲当年在庙渠小学教书就有多苦。”我暗自赞叹:不愧为先生,他在谈笑间就能委婉地奉劝你去重读一篇古文。这个夜晚,我的直觉告诉我,在这里,你已经不是客人、更不是干部了,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先生、你的长辈,他生命中贮备的人间烟火,只要少许支付就能换取你的谦卑。

有命无运?

1987年麦收时节的一天晌午,天气热的要命,走在路上鞋底都发热。在我去三合村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姓郭的村民,他和妻子拉着载有500多斤麦子的架子车去20多里的粮管所交公粮,从他家去粮管所须爬完8、9里山路才能到平路上。男人在前面弓腰曲背拼命地拉,女人在后面连头也不抬一下奋力地推,好不容易挣扎到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下歇息。我问他们:“为什么凑了这么热的天送公粮呢?”男人说:“这几天天气好,听说交粮人少,验得也松些。早上趁凉上地割麦子,回来随便吃了点赶快拉去交了,迟早都得交。”我说:“你们够辛苦啊!”女人叹息道:“唉,有啥办法呢?老天把你世(有“降世于”的意思)在这里,只能认命么。不像你们前原人,条件好的做啥都省力。”接着又妒忌似地补充道:“老天把你们世得好,你们运好,山里人有命无运!”我纳罕于她的言论。接着又问:“你们晚上能睡几个小时?”女人回应:“夏季天亮的早,四点就起来了,上地前我得把2亩多黄花菜摘回来,掌柜得把牲口草割回来,晚上还得捏半夜杏子,每天晚上就睡2、3个小时。山里人苦的很那!”和他们道别后,我就想一个问题,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贫瘠严酷的大山里,希望在哪里?出路在哪里?

行文至此,我有憾于受当时条件限制,无法获取更直观的音像资料,只能用文字的形式重现这些陈年往事。抚今追昔,建议读者诸君放行自己的脚步,实地踏看马渠的今天。

为盛世讴歌、为时代发声固然可贵,但缅怀从前、铭记历史也很重要,它可以使人们保持清醒,懂得珍惜,知道感恩;只有不忘记历史,才能更好地创造历史;用昨天的贫乏映现今天的饱满才能使饱满更有分量,这应该是我写作此文的本意。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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