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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昊

办年是北方土话，办年的“办”是操办、置办的意思。在中国人的传统里，操办的事情大都是大事情，那是选了地点，择了日子，捎了消息，衣着周整，凝神静气，举止端庄地要做的事情。

办年就是一件大事。

岁末年终，时节交替，随着自然的轮回，人的新陈代谢与生活的更新恰好到了一个节点。不管是做什么事业的，得有那么一个停顿、一个小结，一个换取新的开头的结尾，给这一年有个交代。中国人敬天畏地，三才之中，人居其间，实际上是给自己和别人一个交代。过年就要讲过年的规矩，土话说要有“哈数”，置办年货也有置办年货的规矩。不管啥规矩，说来说去还是人的规矩。过年是一个仪式，办年就是为了这一场盛大仪式默默筹备着的自我净化过程，这是虔诚的宗教！每一个办年的人在忙忙碌碌的筹备中，朝着自己和上一辈人同样敬畏的、深信不疑的目标缓慢靠近。它可以是天地、祖先、可以是远方的家、父母亲人、一坛炉火，一桌饭菜，或者在某些人心里虚无缥缈、无可言说，但它是一个方向，一个念想。

从前物质匮乏，生活清贫简单，母亲说办年主要就是杀猪。杀猪是大事，然而自家吃肉似乎反而成了小事，除了要用来换钱补贴家用，还有个规矩，猪肉是要分给邻居们一点的。尤其是邻居家中有老人的，一定要打（切）一个一指宽的猪肉溜子——也就是从半扇猪肉上切下的长条。这块猪肉红白相间，肥瘦相宜，拎在手里，煞是惹眼。那叫规矩，是老辈人定下来的，懂规矩的人都在心里默认、静静地去做而从不溢于言表。人一辈子活到老，最后活在敬意里，大体也算是成功的。

画家陆俨少有一幅画，画中一个赶集的农民提了一个猪肉条，看上去是那么美好，比观者自己吃了肉还觉得舒服，事实上是因为那个农民拎着一个伟大的传统。我幼年时随外祖父去乡间赶集办年，那时人们常披着军绿的大衣骑着老式的飞鸽牌自行车，颠簸在坑洼的乡间小道上，喜气洋洋，谈笑风生。通常花两毛钱把自行车寄存在集市的入口处，然后扎进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少不了揭几张印着福禄寿的“三星高照”，印着赵公明的“招财进宝”或者童子捧鱼的“年年有余”老年画，抱一捆粉条、拎两棵大白菜、提一块豆腐，靠着墙角抽着旱烟说着猪肉的价钱。肉价似乎是个大事情，而我那时只是比较关心“炮”（爆竹）。老家古风绵长，办年的文化浓厚，在传唱《诗经》的年代里唤做“北豳”。中国人的“家”字下面是一头猪（豕），而在“豳”字里边，靠山窝窝养着两头猪，也就是说GDP总量翻了一番。猪是油水，是富足的象征。从前人们常说谁家的碗里过年时做的猪肉臊子一年不断，那是说生活优渥的意思。

办年不仅要置办吃的、穿的、用的，还有玩的、送的、供的……五花八门、煞是丰富。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的生活越来越好，发达的交通催生了史无前例繁荣的物流业，各地青菜不断、鲜果不绝。正是春联上写的“四季长春”“物华天宝”。大米、精粉、压榨油自然是不在话下，再窘迫的人家总得炸点油果子、油饼一类。其他的也就不好划个上限了。早些年有个公司叫“糖酒公司”和“蔬菜公司”，办年的时候，白糖、水果糖、烟酒都是紧俏的物品，谁家置办到了自然欣喜。我的一个堂哥在越战结束不久退役到蔬菜公司里上班，办年的时候，堂哥总能带给父亲几根青辣椒，一小捆青菜。这几棵菜，碧绿玲珑，在冰天雪地的北方，有种说不出的珍贵。现在人是不稀罕的，也少有人会在冬天里送一捆青菜。

至于衣裳帽子，从前也就是在新年时才做一套，那时，母亲每年年前给我和弟弟置办一身绿色的军装，红领章是公安局的大舅给的，五星帽徽是父亲退伍时带来的。我们每年会穿着新装在小城的大什字附近来一张合影，站得笔直像哨兵一样。生活用品一类，各家各户会选择性地添置或者更换，自然也不尽相同。至于香烛、烧纸、爆竹、烟花，那是万万不能忽略的。活着的人过年，千万不能忘了上有苍天、下有祖先。我的邻居边叔，家里是要挂祖先的“影”（画像），置办物品极为讲究，早早置办全了放在柜子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红的蜡烛、棕的柏香、黄的烧纸、白的点心、绿的豆饼，以及为除夕和正月十五准备的烟花——双响炮、钻天猴、礼花、噗呲呲（一种手花）……五颜六色，摆在那里，不由多说，感觉就是把年办好了的味道。

办年大多是因人而异，量力而行。似乎门槛也很低，因为最重要的也就是那样几件。一副对联，一对门神，一盏红灯笼，有了这三样，似乎这年就办得差不多了。红彤彤的中国红，在北方萧索的寒冬格外醒目。从前的对联要请专门的先生来写，后来过年前会有字写得好的人在街头专门出售，红艳艳的连成一片，迎风招展。喜欢什么样的吉祥话，自己挑了现场看着写。现在的春联儿做得讲究，有的烫金、有的铺彩、有的勾边，装在漂亮的纸袋子里，和窗花、红包袋一起赠送，实用方便。窗花都是塑料的，用水就可以贴在玻璃上。现在很少有人剪窗花了，倒是有一些民间艺术家保留了这个传统。我喜欢那种传统的雕版印刷的门画，不管是秦琼、敬德，还是神荼、郁垒，鲜衣亮甲，高擎日月，目光炯炯，正气凛然，有种古朴的精美，看着心生欢喜。

如今物质发达，人们办年时不再为年货匮乏而忧心忡忡，反而发愁的是不知道买点什么。讲究一点的人会为年夜饭置办一些精致的食材，安闲的人觉得超市常年大开，随时去添置东西就可以了。超市里喜庆的曲子循环播放，锣鼓喧天，欢歌笑语，喜气洋洋。烟酒糖茶、米面油醋、大肉海鲜、零食干果应有尽有。酥糖、大板瓜子、蒸肉碗子，随吃随买，不但方便而且新鲜。

我母亲还是老规矩，办年一定要提前办好。大白馒头提前蒸好，垒得高高的。猪腿肉、猪耳朵、熟牛肉、土鸡、带鱼、瓜子、花生、橘子年年必不可少，有些年会买个猪头，烫好了细细地收拾。酒两瓶，烟两盒，招呼客人，黄酒从城郊周围的农民那里打两壶；进口的干果类贵一点的，母亲觉得陌生，很少买。芹菜、豆芽、黄花、木耳、粉丝、胡萝卜……要凉拌酒碟的零零碎碎，碰到了添加几个。她知道初一早上侄子、侄孙们要来磕头拜年，她无论如何是要好好管一顿饭的。要是管不好这顿饭，她这一年都会觉得心里缺点儿什么……

至于对联，母亲知道父亲可以写，我也可以写，这个她是不用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