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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春秋(马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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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一过,成群的陕北石匠就身裹破棉袄,肩挎脏兮兮的羊皮褡裢,西越子午岭涌入陇东。他们利用冬闲来施展錾磨手艺挣饭挣钱。陇东地阔土厚粮多,陕北山高石头多,养育了一代代技艺高超的石匠。他们入冬来耍手艺,开春回家种地,候鸟一般,乱不了季节的。

先说陇东的石磨。

天地间总是有一双看不见摸不着的巧手的,模范地执行着对生命界瓜分豆剖调剂余缺的指令。陇东粮多,加工粮食的石磨便成为家家户户不可或缺之物。过去,陇东人光景过得好坏,先要看三大硬件是否齐全。一是庄院。生客进门,先搭眼一望,窑洞多的人家光景肯定过得好。二是大牲畜。陇东人不养马,养牛驴骡,牛耕地,驴拉磨,骡拉车,兼带从深沟里驮水。大牲畜养的多,不用问,土地多,粮也多。三是石磨。石磨分大小,小门小户的,配备的是小石磨,一个人可以随便抱起一扇来,瘦毛驴拉着转悠一天,出不了多少面。大户人家那石磨,四个人可以围着磨盘打扑克。石磨在陇东人眼里近乎神器,选料都是河底青光凛凛的粗麻石条,块儿大,不裂缝,不起层,用坚硬的砾石砸下去,一团火光四迸,砾石四分五裂,麻石皮毛无损。只有这样坚韧的石头,才啃得下粮食。将巨石块层层剖下去,石心部分的石质浑全而坚韧,凿成两个圆坨,凿出磨齿、磨眼,这就是石磨了。一口上好的石磨,可以无休止地用下去。陇东土庄院,正面崖壁的窑洞必须是单数,也必须是三孔以上,最中间那孔大窑洞安灶,住着掌管家务大权的人,陇东人所说的“家”,特指这一孔窑洞。修在正面崖壁上的窑洞,叫正窑。左右两边还有两面对称相望的崖壁,叫庄膀子,也各挖几孔窑洞,有的放置粮食或柴火,有的关牲口,统称斜窑,庄膀左侧留一孔窑洞,是专门安放石磨的,叫磨窑。石磨绝不可安在任何一孔正窑里,如此,就等于给全家人头上压了一口大磨盘,抬不起头,伸不直腰,流年不利,人死牛滚沟,祸事缠身,过不了好光景。石磨在家里的地位,仅次于人和大牲畜。平时,家里人在地里干活,是不用锁大门和各窑门的,唯独磨窑要上锁,不是怕谁把磨盘偷去,是怕邪恶之人施坏。村里人坚信,给磨脐缠几根头发,念几句咒语,一推磨,女主人的头便像粮食处在两页磨盘的挤压下,想想那有多疼!这种头痛病神仙也治不好,只有找到施坏的人,求人家解了咒语才罢。还有种种在石磨上捣鬼作怪的办法。总之,石磨与全家的生死安全紧密相连。石磨每年要錾一次的,磨齿啃了一年粮食,变得老了,钝了,啃不动了,石匠要用铁锤铁钎把磨齿錾锋利。

再说陕北的石匠。

陇东石磨是上天赐给陕北石匠的一碗饭,祖祖辈辈打交道,石匠们对陇东石磨的分布情况一门清,他们决不瞎闯,也不互相抢生意,哪个师傅以及他所带领的徒弟在哪一片做活,都是相当固定的。大些的村庄几百口石磨,小些的也有几十口,一个手艺好的石匠,平均一天半錾一口,一个冬天,这家出,那家入,不用多跑腿,一个村里的活做完,也到收工回家时间了。对主人家来说,石磨如此重要,对錾磨的石匠要知根知底,不仅手艺要好,心眼也要好。磨面的活儿是年轻媳妇要承担的沉重家务,磨齿錾得烽利,出面快,她们就省力省心,石匠要是存心在石磨上耍心眼,胡日鬼,那家媳妇就要倒霉了,在磨眼多錾几锤少錾几锤,石磨要不空转不出面粉,要不面粉不从磨口出,只从磨眼往外喷,碰到这种情况,哭死都没人同情,人不会怀疑石匠心术不正,反说你亏待了出门在外的手艺人。所以,媳妇们对石匠看承得格外好,好吃好喝好招待,罐罐茶熬得酽酽的,旱烟锅捧上来,最拿手的饭菜一天三顿四顿不断头,离老远,就甩过去一脸灿烂的笑。出门在外的石匠,整日面对冰冷的石磨,身心内外都寂寞得慌,手不停,嘴也不停,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夹杂着酸话荤话混账话,如手头方便,还会瞅空在人家的可爱处揣摸一把,在调笑声和夸张的惊叫声中,冰冷的季节和冰冷的磨窑,也能升腾起一团团粉红色的温暖。陇东人在男女礼义上非常严谨,大的原则,小的规矩,密如蛛网,但那要看是什么情形,比如年轻媳妇和石匠只要不过分,这样瞎闹是被默许的,家人,甚至丈夫撞在当面,互相间笑笑,也就罢了。陇东人挂在嘴上的话是:出门人,难肠!当然,出门讨生活的石匠们,一般也不会为了这事自断生路。

事有例外。

每年给我们村錾磨的是一位年轻的陕北石匠,第一次由师傅带来时,至多也只十五六岁,与差不多的陕北男人一样,身架高大周正,浓眉大眼,十分讨人喜欢。师傅带着徒弟各家走了一来回,等于给大家说,今后你们的活由小徒弟做了,请多照应。对徒弟的手艺和心眼不用怀疑,因为师傅在村里拥有数十年的信用。村中男女老少见他年龄小,也不叫什么师傅,都顺口叫石匠娃。石匠娃很老实,不抽烟,不喝茶,骑在磨盘上,低着头,除了吃饭要歇手,不分白天黑夜地叮叮当当。与石匠调笑惯了的媳妇们,看见他不言不语只知道干活,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招呼人家了。泼辣点的媳妇便会没话找话说,小兄弟,找婆姨了没?石匠娃低头道,没有。再问,想找婆姨不,石匠娃脸一红,不说话,欢欢地抡一会锤。媳妇不依不饶,说你摸过女娃的手没,石匠娃脸更红了,不说话,抡锤的手抖了一下。再问,女娃的手摸起来可好啦,比摸铁锤要好得多,不信你摸。石匠娃脸红得滴血,锤钎的敲击声有些乱。媳妇大笑说,真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嘛!

一回生,二回熟,几个冬季过去,石匠娃出落得人高马大,英气勃然。他一进村,各家媳妇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在谁家干活,来谁家串门的媳妇便络绎不绝,说话的声音格外大,都是火辣辣的那种。石匠娃也不再羞涩,手里的活不停,嘴里的信天游一天到晚不断头。他唱的都是酸曲,哪个媳妇取笑他,他张口就给她来一段:树叶叶落在树根根底,年轻红火二十几。打碗碗花就地开,你把你的白脸脸歪过来。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媳妇脸略红红,啐道:想得美,跟你铁锤睡去!石匠娃又唱:先解纽扣后解怀,再把那个裤带解,奴和你玩耍来。这回轮到媳妇脸红出血了,喘吁吁挣扎回道:剁手腕子呢。石匠娃腾出一只手,在虚空中猛捞一把,媳妇吓得后退几步。媳妇终于招架不住,双手捂脸,落荒而逃,身后是一串爽朗的大笑。

调笑逗趣仅限于嘴上功夫,说是要动手,手都忙着,石匠娃忙着抡锤錾磨,媳妇们忙着张罗家务琐事。这是双方不言即明的君子协定。

可是,人都有拿不住自己的时候。石匠娃磨錾到了张家。张家是村中一独户,南方大城市落户的一对知青夫妇。媳妇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儿,满身水意荡漾。丈夫随大家上山积肥了,媳妇一人在家伺候石匠娃。调笑间,石匠娃动了真心,小媳妇也凡心惆怅,说着说着真动手了。这事传了出去,石匠娃每到一家,人都要问:你是錾磨的咋就錾起了人?石匠娃红着脸说,我是想錾人的,可没錾着。我放下锤子说,咱俩好一场吧,她不说话,也不走,我抱住她,她说磨坊地脏,我把她抱到家里,刚搁到炕上,老黄来了。你说冤不冤,我只吃了几口头蹄肉,不信你问老黄。老黄是荣誉军人,跟日本人打过仗的,一条腿坏了,是村里的五保户。那一天,他闲得无聊,找石匠娃耍,不料遇上这事。人说,老黄,你是当过侦察兵的,做事咋没眼色,老黄说,都怪我没有敌情观念,我真不是故意的。小媳妇也不避讳,每有人问起这事,总是恨恨地说:这个瞎眼睛老黄!然后叹息道,你们西北男人真是男人,那力气能把人当饺子捏!这时,人们就笑,她丈夫也笑,把一双瘦胳膊晃一晃说:嘿,我也能捏饺子。此后,村里把男女间的事都戏称为“捏饺子”。

到了冬季,石匠娃还会如期来村中錾磨,也跟各家媳妇调笑,还去张家干活。小张总要找各种借口留在家里。他家是一口小石磨,一个白天就可錾完的,在家里留一个白天的借口是不难找的。石匠娃还是那样爱唱信天游,他唱得最多的是:大红果果剥皮皮,人人都说我和你,其实咱俩没咋的,好人担个赖名誉。

有一个冬天,石匠娃没来。这个夏天,村里有了一台磨面机,机器一吼,全村的媳妇们从磨窑解放出来了,邻村的人也扛着粮来,扛着精细白嫩的面粉回,把那些小媳妇们兴奋的不知道把那双忙惯了的手往哪搁。祖宗八辈的石磨眨眼成了闲物。人们担心石匠娃白跑一趟,可他居然没来。没有石匠娃的冬天,除了磨面机的轰鸣,死寂寂的,闲下来的小媳妇们在家没事干,互相串门说闲话,说得最多的是石匠娃。知青夫妇也双双回城了,村中更寂寞了。

过了几年,有城里人来村中收购石磨,人们不解:农村都不用了,城里要这干什么?不是担心城里人掏钱买了无用之物,是不舍得出手。老辈人传下来的东西,与多少代人命运休戚,石磨上镌刻着多少代人的多少忧愁与欢乐呀,留着没用是没用,也是个念想嘛。耐了一段时间,有人耐不住了,闲着也是闲着,留着还要占一孔窑洞,换几个钱花也不赖。不几年,村中的石磨荡然无存。有跑外的人发现,石磨安在了大城市的豪华饭店里,与石磨在一起的还有老牛车木轮、木锨、马鞍、木犁等等,都是农村渐次淘汰下来的旧物。


编辑:吴树权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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