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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国荣

一种清脆声音一旦响彻，就像天籁之音，直抵我的肺腑，心情随之起起伏伏，喜悦，欢快；悲寂，伤痛。诸般滋味，总是萦绕心头，一时间走不出来。仿佛，我面对着的世界，充斥了欢乐，淡然，闲适，悲悯。又仿佛，我身边的世界，一直便是一个大舞台，弥久演绎人间悲喜。时而紫气东来，喜事连连；时而不幸降临 ，悲莫悲兮，凄凄惨惨戚戚。生活，如此真切。生命，这般多情。

抒发这种声音的，便是古老的乐器——唢呐。

这声音，往往从过红事的主家院子响起。院子是古代而来的样式，要么是山根一排面朝南的窑洞，要么是一排窑洞的外面，还有着三间或五间的一排瓦房。院子被方正的土筑院墙隔围着，形成一个单独的小世界。高亢的唢呐声，就是从这方院落发出。嘀嘀嘟嘟，每当唢呐声响起，门窗上新贴的红对联红窗花，一概抖抖擞擞，犹如主人喜不自胜的澎湃心情。客亲闻声而动，加快了搭情的脚步。执事者闻声而动，加快了搭棚搬桌椅端板凳摆筷子置酒瓶搁纸烟放茶杯的速度。后厨的厨子以及打下手的妇人们闻声而动，打情骂俏中加快了冷热盘蒸碗煎鱼等席面菜蔬的预备。娶送亲的人闻声而动，即使平时怎样的性子温顺行动迟缓，也是慌慌惶惶。唢呐嘀嘀咕咕，吹乱了人心，劈柴的烧锅的蒸馍馍的擀面的担水的人脚步散疏，总管笑眯嘻嘻地嚷嚷，乱事，乱事，不乱就不叫过娶媳嫁女的喜事。大家慢慢些，一切来得及。跟红事的唢呐，一般要成双成对，二，四，六，八，十，具体请几对唢呐，要看主家过多大规模的事，钱粮宽展不宽展。正日子这天，是满满一天的嘀嘀嘟嘟，贴喜联对子要响动，老亲戚上门要响动，迎亲大队伍开来要响动，送亲大队伍走起要响动，坐席开始要响动，席毕要响动。说实在的，红事耍阔了一杆唢呐班子。唢呐以及锣鼓声音嘹亮，客主心情欢畅，人声鼎沸。整个场面热闹，气派十足。

这声音，常常源自过白事的主家院落。主家住的，要么是塬面凹心的地坑院，要么是崖背上半明半暗的庄子，要么是坦地当中盖机瓦的箍窑。院子或老式也或新式，老式的土墙篱笆围拢，新式的砖墙铁门隔断。狗能咬断的路，把院子与外界紧密构连。低沉的唢呐声嘀嘟嘀嘟，门窗上新贴的白对联，抖抖索索，犹如主人悲不自胜的低迷表情。客亲闻声而动，移动了吊丧的脚步。执事者闻声而动，搭棚搬桌椅放板凳摆筷子端酒茶杯。后厨的厨子以及打下手妇人们闻声而动，悄静中进行冷盘热盘汤盆等席面菜蔬的挹制。总管闻声而动，即使往常怎样经验丰富，也是慌慌忙忙，之前的周详安排与准备似乎被凌乱，一切又都重新梳理安顿一遍。唢呐嘀嘀咕咕，扰乱了人心，直吹得劈柴的烧锅的蒸馍馍的擀面的担水的人脚步散乱。孝女们三五个聚合跪门前，长一声短一声把故去的人哭喊。哭声惊邻里，一些经历过大灾小难的人，站院边张望，浮想联翩，情不自禁里陪一番泪眼。更有热心肠的，去把涕泣者劝起搀扶到院里。跟白事的唢呐，忌讳双数，讲究单数，一，三，五，七，九，具体请几杆唢呐，取决于主家打算把事过大过小。安埋人是尽心尽孝尽力之事，谁都情愿挣个颜面，能请五杆七杆，不请三杆一杆。满满几天，唢呐嘀嘀嘟嘟，贴门告贴丧联要响，祭灵祭食要响，老亲戚来要响，送灵大队伍走起要响，下葬过程要响，起席要响，席毕要响。实在说，一杆唢呐班子卖力吹奏，把主家的白事，照顾得十分体面。

这声音，时时还从一些盛大场面响起。院子有可能是一水护田将绿绕处的村部，有可能是风水不错山疙瘩之上香烟缭绕的老殿，也有可能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居民点，是盖高楼大厦的街道，是幽深的机关单位。新居乔迁，招待客亲，叫攘院。逢年过节，增强气氛，叫庆节。乡村庙会，贺老人寿诞，叫助兴。唢呐在这样的时候， 绝对不会缺席。嘀哩嘀哩，唢呐声音激越，高亢，一种吉祥、喜庆氛围顿时天成。日子，是平常的日子。平常的日子，却是不平凡的事情。这时候的唢呐，把场合吹得喜气洋洋，多姿多彩。

这种声音，从陇东而来。它响起在我老家高高灵台，它响起在泾河潺潺源地泾源，它响起在大山巍峨的环北，它响起在秦直道逶迤的子午岭。吹唢呐的人，都是兼职者，这些普遍烙印了古铜色的男女老少，他们的正式身份是农民。吹唢呐，是得来的传承，是兴趣爱好，是谋生的一门手艺。捏一杆至少尺许长的铜杆唢呐抑或大杆唢呐，站在圪梁梁或者下河滩，便可练功。从最初的发不出声音，再到成音不成调，直到曲子悠扬，旋律优美，极其漫长极其枯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唢呐艺人，把唢呐这种古老文化音符，高扬到了极致。《百鸟朝凤》《状元游街》《放风筝》《祭灵》《雁落沙滩》等等，是唢呐的保留名曲。唢呐艺人或传统老调，或民间经典，因时因事，择机遒吹。他们鼓吹时的背景，是浩荡的蓝天，白云；是浩渺的大山，深沟；是苍翠的草地，林带；是苍茫的农田，荒地；是窑洞，瓦屋，楼堂，馆所。唢呐杆子倾斜，喇叭口朝天，飘带向下，他们目光专注坚毅，表情或愉悦或肃穆，宛然一尊尊屹立的雕塑。千年唢呐万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百般乐器，唢呐为王。陇东高原，由是而气质高崛，风格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