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
镇上只有一条河流,从山里顺沟淌来,细细的,沿着连绵起伏的北山脚下,到镇上,确切地说是到小火车站对面卫生所房后才开始放宽起来,但也就四五米吧,踩几块石头就可以过去。再往下,过104户最后一趟房子,快到中学校的围墙时,又拓展些。这时,岸上人家就搭了木板桥:两边是废弃的铁轨,木板夹在中间。至此,河流便有了些样子,可以平铺直叙、大大方方地穿镇而过了,直到熊腚沟沟口一座灰褐色的石砬子下,转了三十几度弯,与镇里通往镇外的那条公路并肩而行。不多远,汇入另一条河。
那条河是从莫日红山上流下来的,经过十几个村庄后,在一个叫作黑石木的地方汇入浑河。
那条河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或许就没有名字。就是流过镇上的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统称为大河、河套。
走啊!到大河抓鱼去呀。
我妈呢?去河套洗衣服了。
我们总是这样说。
如你所知,我家住在粮站前的那趟白灰房里,一共四家,我家把西头。西头除了菜园子,就是一条排水沟,所以进出都走东头,经过刘波孙朋杨柏栋三家门前,到下院的巷子上。再下行,就是公路。公路上边是粮站,下边是中学。如果要去河套,沿着中学围墙边的羊肠小道一直走,过井沿和一片大地,就到了。
与铁道大道一样,河套也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经常光顾的地方。
游泳,抓鱼,放鸭放鹅,浣洗衣服,冲刷家什,到学校后山摘野果,采野菜,捡蘑菇,甚至用弹弓打鸟,都会来到这里。上述这些,我也并非样样擅长,比如抓鱼、打鸟,参与得就很少。就是伙伴们都喜欢的游泳,我也基本不会,哪怕搂狗刨呢。而放鸭放鹅,浣洗衣服,冲刷家什,这些日常活计却是一件都不能少。因为我家没有女孩,母亲又是体弱多病,父亲上班,哥哥上学,这些被其他男孩子所不屑的事情,自然就落到我的身上。
但我还是经常同伙伴们去河套玩,和他们一起挖河床,搬石头,砌河坝,让水面涨高,然后看他们甩掉裤衩一头扎进水里,羡慕得不得了。当然,这时我也一定是光着屁股坐在河里的石头上,时不时地把头埋进水里,练习憋气。终于有一天中午放学,我和孙朋刘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中学后面的河套,而是径直来到熊腚沟沟口那片深水域,脱光衣服,爬上砬头,纵身一跃——结果,右膝盖被水底一块玻璃碴子划破,血流了出来。孙朋用红领巾给我包扎了伤口,刘波帮我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
熊腚沟沟门那座石砬子上有一个山洞,传说住着妖怪,因为每天日出之前,常有白气从洞中飘出,且伴有莫名的声响,仿若仙境。我们总想去看看。一天下午,孙朋的哥哥孙贺、杨柏栋的三哥杨柏良决定带我们一起去。没有手电筒,我们就点燃几张油毡纸当火把,又手持棍棒、石块,一边喊叫一边小心翼翼地探进。自然,里面未见什么妖魔鬼怪,只有数十只蝙蝠横冲直撞,但这也着实吓了我们一跳。
后来知道,这个山洞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日伪占据时期,勘探队为寻找矿脉用火药炸开的一个洞穴。
之后,我再也没来这里游泳,更未进入这山洞。如果去熊腚沟玩,或是去那片野地挖菜、打猪草,也只是远远地望望那被杂树和乱草遮掩的洞口。偶有野鸡起落,但我抓不住,这不是我的强项。不像孙朋,他就曾在这里打到过一只肥硕的野鸡,用他家那支老洋炮。
孙朋不仅枪法准,弹弓也打得利索,不像我和刘波拖泥带水。我和刘波虽然也有弹弓,但不仅很少打到鸟儿,还时常被皮筋碴崩手,甚至被反弹回来的石子擦破脑门。孙朋也常做弹弓,用硬木杈和卫生所医务人员废弃的听诊器上的胶皮管,或自行车里带,弹兜也是皮手套剪的椭圆形,总之,讲究得很。不过这样的好东西,他并不舍得给我们,而是揣裤袋里去河北沿老单家。河北沿即河套北岸。老单家小福子长我们几岁,同我三哥孙朋哥刘波大姐一届,但因患小儿麻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小福子很聪明,也会做弹弓、渔网鱼叉,所以孙朋就愿意和他在一块玩,可谓技术交流。
印象中,我也去过老单家多次,但未必是去学什么经验——学不会啊!去,往往是因为借什么东西,比如在河里洗父亲在井下穿的黑作业服,突然棒槌被水冲走了,追不回来,就只好踏上木板桥去他家借。有时家里没人,院门敞着,就径自拿了。因为老单家和我们一样是工人户,就觉得亲近些,不像其他几个农民户,生分。
其实,孙朋和小福子他们尽管心灵手巧,能做弹弓及其他,但他们一定不会做匕首火药枪。能做这些的是更大的孩子,或者已经不是孩子,而是社会青年了。他们用汽车上的钢板打磨匕首,用不锈钢管和自行车链子制成能够转动的连发枪,当然只装火药,没有子弹。而随着一次次严打,最终也都销声匿迹了。
在我居住生活了十六七年的树基沟小镇,并未发生多少严重的自然灾害。1976年海城大地震曾波及这里,除人心惶惶外,也没造成什么后果。水灾呢,倒是发生过。那时候,总觉得夏天多雨,连绵十几天,甚至数十天。无疑,这将给农民的收成造成很大影响,即使我们工人户也心生厌烦。雨不停,出不了门,母亲就从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向门前的栅栏下使劲地掷去,据说这样老天爷才会眨动眼皮,驱云止雨。如果凑巧,雨停了,或是渐渐地小了,我们就会冲出房门,手里拿着塑料桶、笊篱,奔向河套。是的,我们去抓鱼!
此时,洪水已经溢满河床,淹没两岸上的田地。鱼,肯定是有的。我虽不谙此道,但觉得好玩,或者说不能不去这么做——鱼可是白捡的啊!而老单家和居住在北岸上的几户人家,则顾不了这些,他们正用水盆和瓢从屋里往外舀水呢,门前那座木板小桥也早已没了踪影。当然,桥,日后还会重搭。铁轨和木板,矿上也会再给。
这是夏天,一切似乎还好。
如果是冬天,冰面尚未封冻,没有桥就是个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年三九天,北岸的一户农民去熊腚沟朋友家喝酒,回来的路上就掉进了冰河里,睡了一夜,再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