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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上一次次来水，犹如上苍一次次赐大地以乳汁。丰沛且润泽的水,哺乳大地，大地生机勃勃。乳汁吝啬不至，大地则面黄肌瘦。

在陇东，有时颇怪异。到了雨水节气，不下雪，也不下雨。到了惊蛰，春风，仍然无雨。乡亲们常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该是务菜园子的时节了，差不多是玉米，高粱，谷子，黑豆，豌豆，扁豆，胡麻，大麦快要播种的时节了，甚至是四月八前后麦子拔节抽穗时节了，雨仍然不来，或者雨水像蜻蜓点水般，仅仅湿个地皮，于庄稼菜蔬无益无补，更不要说大地解渴了。陇东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靠天吃饭，主要指雨适时而下，万物生长，寒流，霜冻，雾霾，干热风不兴。久旱不雨，寒潮频来，大风乱刮，雾气迷蒙，不出太阳，便是灾年的天象。播种大秋作物要有饱墒，麦子扬花前也要饱墒。盼雨不至，秋籽勉强播撒于犁沟，阳光凌厉，土壤欠湿度，会出现烧籽现象，出苗率必然很低。禾苗如果没有白花花的阳光与淅沥沥的雨露这两个关键因素，就好比营养不良病怏怏的一个胎儿，先天不足，哪能指望茁壮成长。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的水分，决定了一年的收成。夏收不成，秋收也不成。

二

世界是平衡的。有歉年，便有丰年。丰年总在歉年后。一个歉年，后面紧跟着三几个丰收年。阴霾的日子总是很少。风调雨顺的时候总是很多。瑞雪兆丰年。好的年景，在春节便有预兆。正月里来，白雪皑皑。二月里来，雨雪霏霏。三月里来，细雨潜夜。好雨知时节。大地湿漉漉的。湿漉漉的大地，滋养草芥，树木，更涵养庄稼。杏花烟雨，桃红柳绿。燕子衔泥，春风沉醉。田野柔软，犁铧翻动。湿润的熟土，接纳秋颗籽粒，包容菜蔬种子。土地是种子的母腹。种子在母体萌芽生白根。白色的尖芽，坚韧不屈地顶开土壤缝隙，阳光磁石般吸引黄苗。苗子一寸一寸生长，由嫩黄而嫩绿，而分岔，而散枝叶。于是，不同形状的地块，新种的春田遥看，绿色渐浓，色差逐渐追赶上浓绿的麦子地。秋苗健壮，一家一户必有的菜园子里，一畦畦的韭菜，辣子，黄瓜，豆角，茄子，白菜，水萝卜，蒜苗，梨瓜，西瓜，西红柿，也是肥齐料足，健康成长。与此同时，化肥消融，冬小麦深邃的根系喜得力量，麦苗郁郁葱葱，分苗，起身，拔节，出穂，扬花，灌浆，黄熟。麦子一天天过的是不同日子，不同的日子是不同的样子。待到鲜花盛开时，大地色彩更加斑斓。金黄的是麦田，浓绿的是秋田、菜地、草滩和树林，五颜六色的是山花开苞。挥镰收割，或者机器收割，麦穗变为饱满粮囤中的麦粒，麦秆变为白白场院无数高尖的麦草垛。那些金黄色地块，又恢复土黄色。服役了将近一年的麦子地，貌似瞌睡，复又平躺着休息了。

三

人道春雨贵如油。其实伏天的雨也极珍贵。一年当中，起于六月下旬的伏天，是最酷热的时候。从清早起来，到日头落山，一天下来，红彤彤的太阳就像在人头顶顶着，在脊背背着，在面目粘着。有古诗形容这情状，叫“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稻禾半枯焦”。陇东信天游把这唱道“天旱了，起火了，地上的青苗晒干了”。真的是，火辣辣的太阳一出山峦，庄稼菜蔬拧绳绳，树叶打卷卷，野草软兮兮，人畜热烘烘。夜晚来临，温度下降，大地的潮湿气，足以使庄稼菜蔬复苏。而来日晴天，复又罹难。日又有日，日日热度不减。雷阵雨，是此时的不速之客,是解暑良药。山里成就一大朵乌云。乌云速来，乌云压顶。大风起兮，闪电惊雷，如影随形。暴风骤雨，或者在黑漆半夜，或者在午后发生。伏天的雨反复无常。被乡亲们叫着白雨的雷阵雨，一旦来过一次，便有二次，三次，一连三天的午后即是雷暴雨，过了这三天，雷暴雨暂歇。三天雨的酣畅淋漓，足以浇透任何平坦之地。即使山洼地，存储不了铺天盖地之雨水，也是地皮湿洇，好像被水洗了一遍。土地饱了又干，干了又有暴雨。庄稼菜蔬草树，因此水分充足。四面连山，四面苍翠。四面之外仍是连山，四面之外还是苍翠欲滴。苍山不尽。不尽的肥田沃地，各出其间。陇东的夏季，犹如浩大牧场，庄稼茂盛，野草馥郁，六畜兴旺，天人和谐。

四

绵绵秋雨，发生在冗长的秋天。庄子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秋雨往往一下，便是几天几夜。秋雨差不多是一种样子，哗哗啦啦，扯天扯地。秋雨也是白色的。所有的雨，都是白色的。只不过，秋雨一旦扯起来，绵绵密密，眼睛望去，白茫茫一片———覆盖在头顶的云层不黑，是白色的；连成线状的雨珠，不浊，是白色的；地上起一层的水流，不浑，是白色的；沟渠及小溪淌着的，涝坝里聚着的，不泥浆，清澈透明，是白色的；庄稼，蔬菜，草尖，树叶上高挂的水珠，不模糊，玲珑剔透，也是白色的———这种白茫，便是秋色，是秋天的雨景，山色。一场秋雨一场寒。曾经的绿，色渐褪，已憔悴。秋雨终将过去。秋雨后，除了有些倒伏或者扬花的回茬荞麦及麦豆小糜子，那玉米、谷子、糜子、大豆、白菜、菠菜，冬萝卜，田地里所有的低秆或高秆作物，墒情都能接上茬口。雨水的养分，尚可供给。是雨水，使庄稼以及蔬菜，以饱满精神状态，屹立到霜降时刻，完美收官。

五

白露前后，陆续进入种麦时节。这个时间段，大地温暖，土地肥沃。无论跟随牛犁后头的人手撒的麦籽，还是拖拉机拖挂的播种机播种的麦籽，一概于该发芽时齐茬发芽。田亩平畴，麦苗萋萋。地埂边，草坡上，山花宛然烂漫。这个时间段，秋颗抓住最后的机会，缓慢成熟。雪粒的纷纷淋淋，是在秋收中。雪花的纷纷扬扬，是在秋收后。雪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雨水。大雪轻敲，一般在冬藏过后。大地歇息，大雪润泽。洁净的白雪，远远地铺盖来，远远地铺盖去。人的眼际有多遥远，大地之上的大雪就有多浩渺。寒风凛冽，厚厚一层遮蔽，雪面就像保护膜。陇东山是高山，沟是深沟，谷是瘪谷，山梁背是驴脊梁那样的梁背。洋洋洒洒的雪来，山不再高，沟不再深，谷不再瘪，山梁不再弓起伏下，一律像被雪花填埋填满了，成为平展展的一整坨，仿佛一马平川，一张白纸，一床大白被。大地静躺，不受纤尘污染，何其高洁与安谧，适舒可人；何等温暖与鲜活，生力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