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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常君 | 梦里山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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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碾咀有泉,泉水清冽甘甜。

教了一辈子书的先生爷快咽气的时候,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想喝一口碾咀的山泉水。儿孙们赶紧地从老瓮里舀来一碗水,插了小麦秸秆让先生爷咂。先生爷只咂了一小口,便紧闭双唇,悠悠地说:“这不是新泉水!”儿子赶紧打发孙子去沟里担水。孙子先天痴呆,担水却从不含糊,每次担水都要把清清的泉水接满了倒去,倒了再接,将水桶反反复复洗上十几遍。先生爷咽气这天,等孙子洗刷够挑水回家,已在几个时辰之后。一桶清澈透亮的泉水挑进窑洞,一小勺新鲜甘甜的泉水滴进先生爷嘴里,先生爷的眼睛忽然一亮,要家人扶坐起来,说:“舀一马勺来”。回光返照的先生爷竟一口气喝了大半马勺,正当家人松了一口气,高兴着以为先生爷病要好了的时候,先生爷倏然躺倒,立时气绝。

陇东报全媒体记者 陈思 摄  

冒子年轻时膂力过人,能轻而易举把石碌碡举过头顶。一般人担水用桶,冒子担水却用老瓮,一根碗口粗的长椽,用大绳绑上两口老瓮,健步如飞。一口气挑出十几里山路,脸不红、气不喘。冒子挑了半辈子老瓮,喝了一辈子泉水,传说临终之际,心烧难耐,想溜一根泉水结成的冰橛。两个孙子嫌山路远,便就近掰了几个。冒子尝了一口,就牛眼圆瞪,骂道:“这是碾咀泉的冰橛?”当货真价实的冰橛喂到冒子嘴里,冒子脸上露出了婴儿般的笑容,溘然而逝。

碾咀长寿老人多,皆眼不花、耳不聋,精神矍铄、腰杆直挺。三妈九十多岁时,送我出门,不拄拐棍,竟从一拃多高的房沿台上一步跨下,不抖不颤,稳如山陵。

好琢磨的人经过一番观察,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碾咀泉的水好,好水滋养了人的长寿。这个秘密一经传开,村子顿然热闹起来,每日清晨或黄昏,十里八乡前来抬水担水的人就排成了长队。

陇东报全媒体记者 陈思 摄  

泉在沟底,庄在山腰,每日添几瓮新水是庄稼人过日子丝毫不可含糊的事情。天麻麻亮,到沟里挑水的人就在蜿蜒山路上蠕动。担水和抬水成了村人们交集最多的劳动,结伴走在一起了,便家长里短地谝个不停,歇水台自然成了村人们互通信息的重要平台。刘家的二女子要出嫁了,李家生了双胞胎,谁家新娶进门的媳妇拜天地时竟然还带着手套,结果却长着六个手指头。一条弯曲绵延的小路,串起一沟碧翠,空气清新,画眉低飞,如果有了“算黄算割”的啼叫,一定又到了收麦的季节。时序在挑水的路上轮回,不时有乡亲忙过了头,月光下便有了挑水的人,明亮的月光洒满了挑水的小路,挑水的人也都谙熟这条山道,哪里有个坑,何处有个坎,自然一清二楚,反反复复走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听说谁掉到沟里去了。

担水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最是考验人的性子磨练人的意志。急性子的人健步如飞,能把崎岖山路走得如履平地;凉性子的人不急不躁,缓慢攀行,到歇水台的时总要歇歇气,任头顶热气蒸腾,汗水淋漓,脸色红润如贵妃出浴;那些手忙脚乱、仓促上路的,定是谁家的女婿或外甥,能给丈人或者舅舅担满一瓮水,自然会赢得满村人的夸赞。我见过最神奇的担水人是忠良,满满两桶水,挑在纤细的扁担上,两只水桶有节奏地前后摆动,他的双手却筒在袖子里,手不扶担,任山路颠簸,水却点滴不洒。遇人站立说话,肩颈协动,一扭一摔,一担水自然地从左肩滑到右肩,犹如杂技表演。

我们家劳力少,父母忙于地土上的活计,抬水就成了我和姐姐的任务。每到酿醋季节,母亲早早就卧好醋曲,院子里就弥漫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如酒似浆,微微醉人。酿醋的用水量极大,我和姐姐必须保证水瓮里的水随时满满当当的。每天下午放学,我们溜在路队后面,走下一道小坡,老师就看不见了,路队自行解散。孩子们开始打纸炮、跳绳、打砖。我和姐姐则赶紧跳进路边一道水渠,把作业铺在渠沿上,龙飞凤舞地应付起来。我更是龙蛇大草,很快了事,在等姐姐的时间里,我可以和红元、立强打上几局纸炮。回到家,不用大人安排,我们很自觉地各自拿上半块冷馍,姐姐提着桶,我掮着担,去沟里抬水。常常为了提桶还是掮担与姐姐发生争执,母亲总是偏袒于我:“娃小,就让娃掮担”。我如愿以偿地掮上担,就如同扛起了孙悟空的金箍棒,专挑没路的地方走,像撑杆跳一样,从半坡山洼里跳下去,到了沟底,回头望去,姐姐还在半山腰像一只蜗牛缓慢而行。有时,我会打一套班主老师教的初级长拳,有时则赤脚跳入清冽的小溪,又跑又跳,溅起的水花就湿了衣衫,冰凉凉地爽。

抬水爬山就没有下山时轻松了。姐姐大我三岁,我个矮劲小力怯,姐姐就让我抬在前面,她抬在后面。爬上一道山坡,我便没劲了,我把担头插入黄土崖的齐身高的窟窿里,歇息片刻,姐姐抬在后面,不能歇息,便抱怨不止。如果那天姐姐不抱怨,我稍微歇息后就抬着水担,让姐姐也歇一歇,喘口气,然后挣扎着抬到歇水台。所谓歇水台,无非是比山路稍微宽阔一点的小小平台。放水桶的时候要非常小心谨慎,因为力怯,往往就把水桶墩在了地上,水总是要洒出一些,我们当时心疼的就好像现在一不小心摔碎了手机屏幕。歇息的时候我总能等到红元,红元是我最好的伙伴,和我同岁,戴着手指粗的红布项圈,但他力气比我大,很少在歇水台歇息。学了鲁迅的《少年闰土》之后,我觉得红元就是闰土。红元偶尔在歇水台歇息的时候,我就缠着他打一局纸炮,看着红元不苟言笑的矜持严肃和姐姐厌恶我不争气的眼神,便只好作罢。

陇东报全媒体记者 陈思 摄  

有时,会在山路上遇到一条蛇,花花绿绿的菜花蛇。我不仅不觉得害怕,反倒要试试自己是否有男子汉的勇敢。便折了一根树枝拨弄蛇头,蛇痛苦而又努力地吐出刚刚吞下的青蛙,吐出来时,青蛙还不停地蹬腿。蛇迅速从黄土崖的缝隙往进钻,我用手紧紧揪住了蛇的尾巴,终于把蛇连同老碗大的一块黄土块疙瘩揪了下来。蛇努力折回头要咬我的手,我赶紧抖动蛇的尾巴,蛇的身子就酥软僵直了。我也曾期待像少年闰土那样,用一把银光闪闪的叉叉住一条獾,终归没能实现。我和姐姐在歇水台、溪水边逮蝴蝶、编草帽、掏鸟窝,获取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常常就耍过了头,天黑了才回到家,父母只是担心,从来没有责骂过。晚上,月亮从山窗照进来,窑洞里亮堂堂一片。妈妈就让我给她背一篇课文,书声像叮咚的泉水一样汩汩流淌,母亲慈爱的目光至今回忆起来仍然让我周身俱暖。

最快活的是夏天,去泉水下的小溪里捉泥鳅。带上一把小镢头,专拣水面窄的地方,堵水截流,随着小溪断流,泥鳅潜伏的地方便水花四溅,赶紧扑过去,一条光溜溜的泥鳅就抓到了手里。等溪水冲毁了小小堤坝,泥鳅已抓了半箩筐,抬回家正好喂鸡喂鹅。

漫长而严寒的冬天,父母每天从收音机里关注着天气预报,下雪之前,我和姐姐要抬满家里的大小水瓮和所有盆盆罐罐。一场大雪封山,我和姐姐便不用抬水了。等家里储存的水快用完了,早有勤劳的村民已经扫开了通往山泉的小路,小路窄陡湿滑,人们一肩挑着担,一手拄根棍艰难地往回挑水。父母便不让我和姐姐再去抬水,可放学后,我们还是偷偷抬回了一桶水,母亲既高兴又责备,逢人就夸我和姐姐从小懂事。

日子像水一样静静流逝,许多美好的回忆都被时间冲淡,唯有碾咀泉的水一如既往地汩汩而涌,滋润着祖祖辈辈。水好,养育的人必然灵性乖巧:许家的儿孙都很成器,要么书读得好,要么生意做得大;刘家的子孙有人成了大学老师,有人读了硕士博士;李家有人有做了高官,有人办了厂子当了老板,都是一眼好泉滋养出来的。水软,人的性子就软,小小村落民风淳朴,从未出下匪盗之徒,也没有谁因作奸犯科入了牢狱。如今,碾咀家家户户都通了自来水。去往山泉的小路长满野草。村里的老人们说,自来水没有山泉水香甜,熬米汤也熬不出原来的味儿了。

同饮一眼山泉水,村人自然就亲近。广州的、深圳的、银川的、乌海的、兰州的、西峰的,五湖四海的碾咀人,日子久了不见,总要通通电话或微信视频,亲如家人,聊着聊着就聊到那眼山泉。一眼泉水,如血脉一样,静静流淌在每一个碾咀人心里,流淌在我的梦里,成了天南海北碾咀人的共同记忆。

编辑:刘家玮责任编辑:刘家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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