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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中国节·清明】韩超 |伤心最是清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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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一过,春风骤起,转眼到了清明。陌上的柳树吐出浅浅的绿芽,嫩黄,娇弱,不堪春风的欺凌。门前园子里的花木次第含苞吐蕊,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一夜之间,园子里群英缤纷,蜂争粉蕊蝶分香,突然热闹起来。这时候,母亲就格外欢喜,说:“终于看到满园子的花花朵朵了!”这是去年搬进新居后的第一个春天母亲说的话。

母亲一辈子爱惜花花草草,17岁嫁入我家,在老庄生活了50多年。那是一座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庄院,靠山而凿,面山而居,负阴抱阳,虽然避风暖和,可土质瘠薄。从我记事起,院子里就只有两棵树,一棵是花椒树,满身带刺叶子麻,叫人轻易不敢近身。一棵是苹果树,虽然每年腊八节,奶奶都让我们把面条、面疙瘩之类挂满树枝,大地封冻之时,还让父亲找来几块石头压在树杈之间,以期果树根深叶茂,来年果实盈满枝头,可每年到了秋天,那棵树上依然结不出几枚像样的果实。母亲常说:“啥时候咱家院子里能种出几棵园木果树呀?”

母亲没有读过书,但聪慧颖悟,做得一手好针线活,那是经过外婆和奶奶亲自调教出来的。在朴素的传统女德中,女人的基本能耐就看茶饭怎么样,而女人的脸面则贴在老人、男人和孩子的脚面上。母亲于这两件事尤其精通。在粮食紧缺的日子里,母亲能把玉米、高粱、黄米甚至菜叶、糠皮通粉之类粗粝的食材,变着花样做成好吃的。母亲会做高粱饸络面,烹点葱花作为调味,再滴几点她亲手发酵熬制的清酱,色泽红润,鲜香诱人,一家人能吃出吸溜白面臊子面的架势。母亲还会做玉米面发糕,和好搅匀的玉米面糊糊一勺一勺地倒进抹了薄薄一层熟油的生铁鏊子,盖上盖子,架在火盆上文火去烤,几分钟后掀开盖子,面糊糊已经烙成一块圆饼,母亲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把饼一翻,对折为半圆,再小火烤几分钟,等着滋啦啦的响声伴随着淡淡的焦糊味腾起,一块表面轻微焦黄、外脆里嫩的玉米饼就做好了。记得一次亲戚家过事,那时候人情世故都淳厚,送礼必须送一盘20个白花花的白面馒头。家里本来吃食就缺,白面更是稀罕。母亲又是好面子、重人情的人,就点起油灯,架起火盆,支起鏊子,和父亲一起熬夜做玉米面烤饼。想不到的是,那24块玉米面鏊子饼竟然成了亲戚家过事席面上的俏品,客人们争着抢着品尝,父亲母亲就觉得很有成就感。母亲做的抹了椒叶和盐的糠面卷卷、蒸的苜蓿芽芽卜啦,都是我味蕾上永远的美食记忆。那一年,我做了手术,住在老家养病,母亲每天换着样做我爱吃的锅盔、拌汤、小米粥、细长面,一日数顿,端到我床头,鼓励我多吃一些。看到我呼噜噜吃了个碗底朝天,母亲一脸喜悦,说:“就是嘛!人是个‘粮食装装’,吃饱了吃好了,病就好得快!”母亲打的搅团筋道爽滑,吃起来根本不需要咀嚼,咕噜一声就囫囵入肚,顿时酸爽满腹。就是这一口搅团,当年帮助我的妻子一口气生下了我的儿子。同学朋友从城里来探望我,母亲不安地说:“家里也没个啥好东西,怎么招待人家呀?”我就笑着对母亲说:“您就擀长面、打搅团吧,他们平时吃不到这些饭食的!”吃过饭,同学朋友果然赞不绝口,母亲反倒不好意思了,连说:“家常便饭,你们不笑话就好!”出门在外多年,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母亲蒸的硬面馒头是最好吃的馒头,母亲擀的劙刀长面是最好吃的面条。

母亲的针线活做得细致而熨帖,爷爷、奶奶、父亲一辈子都爱穿母亲做的条绒面千层底布鞋。母亲最能把眼睛里看到的花花草草、蝴蝶蜜蜂之类,一针一线地绣在枕片上、门帘上、桌布上,母亲用她的锦心绣手,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世界。小时候,每逢端午节,母亲就会从她的针线包中翻出一些花花绿绿的布头锦缎,为我和哥哥以及邻家的孩子做些香包刺绣,有跳跃的青蛙,有盘卷的白蛇,有满身脚丫子的蜈蚣,有翘着毒尾巴的蝎子,当然少不了装满香料的绌绌和抹了雄黄的小辣椒、大南瓜、金蛋蛋之类,五颜六色,缀满孩子们的前胸后背。我在城里结婚成家,母亲亲手缝了两床锦缎被子和两对绣片枕头,从老家给我背过来。母亲悄悄愧疚地对我说:“我和你爸也没给你们帮上啥,你媳妇心里肯定会埋怨的!”妻子懂事,嗔怪母亲说:“妈,您想哪里去了,您把儿子生下养大就很不容易了,我怎么会怪您呢?”妻子的宽解,对母亲是一种最好的安慰,但我知道要强的母亲其实从心底里一直没有放下那份内疚。

我工作以后,帮着家里把老庄的崖面斩过一次,院子大了许多,门前也宽展了许多。那年清明时节,我买一些侧柏树苗试着栽植,没想到竟然活了。随后,我每年春天都会买一些苗木回家栽植,陆续栽活了十几棵油松、七八棵核桃树、两棵杏树、一棵油桃树、两棵大樱桃树和一棵樱花树,又费了很大气力把深沟里的老井水用电泵抽到了院子里,方便浇灌。对于这些树木,母亲照顾得很上心,每天催着父亲把井水抽出来,放在院子里晒到温热,再一株一株地浇灌。草木有灵,一棵棵树木长得很壮实,杏树、核桃、油桃和大樱桃树也都开始挂果结实。母亲高兴地在电话里说:“这周星期天回来吧,咱家的樱桃能吃了。”

时代在变,老庄居住的人家陆续搬迁到了大川里,终于只剩下父亲、母亲、哥哥和嫂子,连同邻居一家坚守着的古老村庄,寂静而孤清。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心生愧疚之情,父母辛劳了大半辈子,我却没能给父母修建一处像样的院落,以至于很多次梦魇之间都在老家修房子。前年清明节回老家给祖先们上坟,看到村里正在修高铁站,自家的承包地附近有人新修了宅院,也通了路。看来给父母盖房子有条件了。晚上,我就和父亲母亲及哥哥嫂子商量。母亲知道我的苦心,更理解我的难处,说:“娃呀,搬家当然好,可钱在哪里呢?”我说,钱的事不要你和父亲操心,我和我哥各自想办法,关键看你们愿不愿意搬家。征得全家同意后,我笑着说:“今年过年咱们就在新房子过了。”母亲笑着说:“这娃说话冒失的,新房子是地上长出来的呀!”其实,那时候我和妻子刚刚还完房贷,仅仅储蓄了不到三万块钱,但我在心底里给自己鼓劲,年底必须住进新房。从那个春天到夏天,一直到秋天,全家都在忙活,患有心脏病和胃病的母亲仿佛一下子好了许多,一个人包揽了给工人们做饭的活。我四处筹措资金,寻求帮助,终于在9月29日,让父亲母亲和哥哥嫂子走出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庄,搬进新居。10月18日,我为父亲过了一个简单而隆重的生日。我说:“就把这栋新房送给二老作为生日礼物吧!”那天,父亲母亲、哥哥嫂子、我和妻子,都流下了欢喜的泪水。母亲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搬家住进新房。

搬进新房,母亲却开始怀念老庄,舍弃不下她的那些旧家具,放心不下她喂养的狗和鸡,更舍不得好不容易栽活长大了的树木。我和哥哥就为母亲搬来了旧家具,挪来了鸡棚舍,牵来了大花狗,移来了已经亭亭若盖的树木。从此有了鸡鸣狗吠,有了红花绿树,有了炊烟袅袅,有了灯火相亲,曾经的田野上有了我们的新家。

那个年,全家团聚在新家,举杯欢庆,热闹祥和。可正月还没有出去,母亲就病倒了。积年的心脏病因为劳累过度,又出现房扑症状,折磨得母亲一夜一夜不能安卧。水气凌心,小腿肿胀,使她举步维艰。即使这样,母亲坚持不让父亲给我说。恰好那段时间工作忙,直到周末我去县里调研,顺道回家给母亲送药,母亲依然说:“老毛病了,吃些药就好了。”一再嘱咐我不要担心,不敢耽误了工作。星期二早晨,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你忙不忙啊?不忙的话,你把我拉到医院看看吧,这药吃着不顶事啊!”放下电话,我匆匆开车回家,看到母亲脸色浮肿,两只脚肿得已经穿不进鞋子了。我赶紧收拾行囊,一边开车赶路,一边电话里安顿妻子联系医院床位。住进医院,每日给母亲输液治疗,起初几天,母亲肿气消退,病情缓解,气色也见好。母亲还和同室病友开玩笑说:“病是个怪,吃点药药就好得快!”几个老太太相互鼓励,都期盼着早日出院回家。过了一周,母亲的病情开始反复。我私下咨询医生,医生很为难的样子,说这样年纪的老人了,不可能治疗得像从前一样,最好还是回到家中慢慢疗养,谨记一点:重活都不能干。我的心顿时重得像灌了铅,难道母亲真的再也好不起来了吗?母亲或许觉察到了我的神情,也许对自己的病情深有感知,她坚持不再住院,让医生开点药回家慢慢休养。从医院回到家中,正是园子里花开的时节,母亲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然而却从此拄上拐杖,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歇息片刻。“笃笃笃”的拐杖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在院子里回响着,也在我的心里回响着,让我日夜悬念,心神不安。

每到周末,我都要回家给母亲送药,看着母亲对着那些药片片、汤汁汁一脸痛楚的表情,我就鼓励母亲忍住痛苦坚持吃药:“说不定哪种药产生奇效,就能治好您的病呢?”可我知道,是药三分毒,这么大把大把地喂药,孱弱的母亲怎么受得了呢?药物的副作用,诱发了陈年胃病,母亲一点胃口都没有,啥都不想吃,全凭着一股子心力在与疾病抗争。有一次,母亲苦笑着对我说:“好娃哟,你用药把你这病妈养到啥时候呀?”终于受不了西药对胃的折磨,母亲再次住进县城中医院。嫂子主动提出由她和哥哥轮换伺候母亲,让我和妻子放心回单位上班。出院的时候,母亲笑着说,感觉这次治疗效果好多了,还夸奖说,嫂子每天给她送来可口的饭菜,饭是治病最好的药物。

孰料,晴天霹雳,突然击中了我的家。嫂子因劳累过度,在单位上班期间突发脑出血,经抢救无效而去世。在料理嫂子丧事的时候,我把母亲安排到叔母家中,害怕她顶不住那种悲伤的场面。嫂子出殡那天,母亲执意要最后看儿媳一眼。母亲拿出一贯的坚强和理性,拖着孱弱的病躯,忍住夺眶的泪水,送别了嫂子的灵车。事后,父亲和母亲决意不再跟着我到城里过冬,决定和哥哥住在一起,陪伴孤独的哥哥,还说要给哥哥和我们长几年精神呢。可刚刚过了二十天,噩耗犹如霹雳一样,再次击中我的心灵。母亲于半夜突然心脏停搏,永远离开了我们。为母亲守灵的那个夜晚,我思绪纷乱,泪淹心魄,想着写点文字祭奠母亲,却终于泣不成声,思难成文。

伤心最是清明时,如今又到了清明时节。田野上春风浩荡,园子里次第花开,而母亲却看不到了。她长眠在高山之上,她曾经劳作的土地、她的崭新的家,以及她一生呵护着的亲人,连同她生活了50多年的村庄,尽在眼底,她一定会时时护佑着我们,赐予我们健康和吉祥吧。妻子买了一束康乃馨和玫瑰花,放在母亲的遗像边,映照着母亲的笑颜。在秦腔和潮州音乐里,都有一首《柳亲娘》,那是告慰慈母最为哀婉神伤的古曲。而我,匍匐长跪,忍不住清泪长流,大声号啕,以此祭奠我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想念的母亲!

编辑:袁乙琪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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