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网首页

康 健

现在人们已经很少走夜路了，乡村日益与城市趋同，道路宽阔，灯光明亮。在农村很多地方，即使偶尔走一回夜路，也很难说是披星戴月，踽踽独行。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像这种情况都无一例外，景观照明让夜晚恍若白昼，有时比白天还要迷人。

四十多年前的少年记忆，像黑白默片一般，甚至缺乏明亮的底色。五彩缤纷的生活属于城里人，乡里娃基本上与之无涉。那时，父母常年在外地教书，父亲是长子，我是长孙，为了陪伴爷爷奶奶，于是把我留在农村老家作“资深留守儿童”。在这段农村生活中，印象中好像很少有明亮的灯光，只有或明或暗的天光。天光映照之下，当地的人们大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色深沉时，天光也十分黯淡，地上被无边的黑暗笼罩。只有在简陋的公社小街上，才有几盏昏黄的吊灯，这已是那个年代最时兴的夜景，一般农家点的都是火苗如豆的煤油灯。

其实，从当年老家的情况来说，很多人家到了晚上全家通常只舍得点上一盏煤油灯，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黑着灯说话，或者是在明灭闪烁的灯火中做事。家里的学生，也是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光线严重不足，灯火摇曳不定，借光就需要凑得很近，免不了会火燎眉毛或眼睫毛，经常是一呼一吸引来了油烟，熏得两个鼻孔都是黑黑的。

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说话，这在当年我们的想象中，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至于路上、野外，到了晚上都是漆黑一片，经常是隔不了多久，就要人工推石磨熬到后半夜，又累又困。要是打碾米谷的话，还有个先来后到，就要天不亮起大早，抢占村头那盘唯一的石碾，十分辛苦。到了深秋季节，乡下的天色好像要黑得更早一些，暮色苍茫之中，趁着拖拉机翻耕庄稼地，很多家庭全员出动捡拾庄稼根茎当柴火烧。

在很多个傍晚，我都会在乡村道路两边的树下、草上，来来回回扫拾树叶地衣。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黑暗或半黑暗中进行。我家住在远离村落而靠近沟边的一个偏僻之地。无边无际的原野，中间是一条细长的灰白乡间小路，两边是黑压压的庄稼地。风吹过，如海边或者山林里的阵阵涛声，感觉像是藏有伏兵百千，坏人十几，野狼三五。不过，这还不是最为凶险之地。小路尽头，是下沉的沟沟壑壑的开头，在黄土地貌上叫作沟畎，那里时常有各种野物出没，狼狐之类都不鲜见。白天时路上人少，走过此处，大人都心里发毛，有意无意手上都要带件家伙，更不要说到晚上了。所以，无论白天夜晚，小孩子们经过此地，一般都是成群结伴地走，起哄壮胆。

我现在已经忘了是什么原因，当年也有过几次独自走夜路的经历。有时我是喊叫着，高声唱着歌，脚下却是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飞奔，但心里是虚的，两条腿是软的。乡间土路一般都不够平坦，通常是那种驴脊梁路，中间高两边低，有些坑坑洼洼，走在上面高一脚、低一脚，熟悉了倒也不会摔跤，但不熟悉就不好说了。特别是在有些时候，一旦心底生了怕，恐惧上了脑，脚底稍有磕绊，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双腿发软再也站不起来。到了那个时候，不弄得魂飞魄散才怪呢。

几个小伙伴走夜路，都会抢着走在前头，谁也不敢落在后面。要是有谁一不留神被甩在最后，那是连后脊梁都会发凉，腿不由己。所以，一帮小伙伴晚上走路，都是越走越快，没有人催，反而很自觉地跑得飞快。小孩和大人一起走夜路，年龄小些的就紧紧抓着大人的手，大些的孩子就赶紧往前跑，谁也不敢在后面走。不像在白天走路，小孩子一边走路，一边玩耍打闹，走走停停，磨磨蹭蹭，有时回家耽误时间耽误事，受家长责骂或者处罚是常有的事。

记得有一回独自走夜路，竟然被逼出了气壮山河的感觉。那次是到公社戏园子看露天电影，离家比较远，这可是当时最重要的文化活动。结果一高兴，只顾独乐乐，忘了众乐乐，电影散场时，不知道怎么就落了单，同其他人失去了联系。比不得现在，有手机可以随时联系，处处皆是方便。像发生晚场电影落单那种情况，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郑重对待，虽然条件有限，但还是要提早做些准备。

我先是在街上供销社的商店里，用压岁钱买了几个大炮仗，好像是花了1角钱，买了4个大炮仗。那时候钱可真值钱，1角钱对于小孩不是小钱，添上2分钱就可以买两本作业簿。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花这笔钱实属万不得已。在商店明晃晃的电灯下，我狠了狠心在柜台上拆了两个大炮仗，把里面的火药倒出来，小心翼翼地装填进自制的玩具火药枪里。根据少年有限而可靠的经验，这个剂量不算小，是平时剂量的4倍，但仍在安全可控范围内。要不是那天晚上情况太复杂、太特殊，这个用量我可舍不得，放到平时还能多打几枪呢。然后，我把火药枪的撞针撸起，枪口向前小心翼翼地端着，紧赶慢赶踏上回家的路。

暗夜里，迷离天光下的乡间土路上，一个少年穿越原野时凌厉地喊叫，他拔脚快速飞奔的单薄身影，曾经在某个特定的时空定格。那个晚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到底经历过什么，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少年走过的一程夜路，以及经历的一段心路。这个场景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距今已有40多年的时间。在现代都市明亮如昼的灯火中回忆往事，无论从所处的时代场景而言，还是从现时自己的心境来说，都不大可能再回到从前了，而在说出这些的时候，似乎也已迥异其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