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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燕青

夜半,忽然牙疼。凌厉的，像把人猛地提起来。见早去牙科排队，熟悉的牙医D尙在哺乳期没上班，我只好把自己交给命运。导诊员殷勤地迎上来，我跟着他去了其中一间诊室，一个女牙医以教训的口吻说，你这牙平时没来做检查吧？我愣了一下说没有。她很郑重地说，你买一辆车还需要定期保修对不对？牙齿也是天天要用的，也要定期保修的。她的话很对，可是，要是不被逼上梁山，谁来这地方？她说先把牙神经杀死，要多跑几趟。我按她嘱咐的日期来，这天一大早我又来等她，她指着治疗椅说“来吧来吧！”发音急促，像在我心里敲响了不安的鼓点。这是第三次，要上根管了，她把我交给实习生。如果人人都不让实习生练手，他们怎么成长。可是对牙齿，我早已如惊弓之鸟，早年一颗好牙被一个不负责任的牙医当作坏牙车了个大窟窿，边上的坏牙却安然无恙。我求她亲自给我治，几近哀求。文人写起东西慷慨陈词，却常常要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折腰，“五斗米”已衍生出太多的形式。她皱着眉吼起来，说你既然相信我就要相信每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信她就要相信每个人，后来总算想出点眉目，她的“每个人”只限制在这间房子里，也就是她的这三两个实习生，有名师出高徒的意味吧。最后她还是亲自给我治，这也许是个错。她拿着铁家伙在我嘴里这捅捅那掏掏，无论这里还是那里，随着她冷硬尖锐器械的探进，我都酸痛难耐，几次要从治疗椅上蹦起来，冷汗从鼻尖上冒出。这样的治疗我以前也做过，别的医生动作都是小心地试探，还会问痛不痛。可她不是这样。她有些生气了，说，你这么敏感我怎么治？然后恶狠狠地摔下一句：“一星期后再来！”快春节了呀。我试着说，能不能星期四来，星期四我搭车方便，她只短促地吐出两个字：“不要！”这两个字听起来有些古怪，按说她应该解释一下，又没别的病人，也许病人少和她的态度有关系，我内心有些阴暗地稍稍高兴了一下，这是公平带给我的安慰。

她问我上什么样的烤瓷牙，国产最便宜的也要四百，进口的几千到一万不等。我说四百就行。她没有吭声，她虽戴着口罩，但我似乎能透过口罩看到她在微笑，我以为这关系她的经济创收她自然要有耐心，自然要换一副嘴脸。她说：“你要是买一辆车，是不是也不能选太差的……”又是车，我心想。看来她喜欢把牙齿和车扯到一块，风马牛不相及。可再一想，还真是有些关系，牙齿关系到“食”，汽车关系到“行”。我们不是总说“衣食住行”吗？齐人冯谖倚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这么想来，她的比喻不但没错，还很贴切，都有点锦心绣口了。

一星期后，我的牙神经还是没有死，出乎我的意料，我的牙神经比我的脑神经坚强多了。我以为我是个异数，心里有了愧疚。有了愧疚就更能忍受她了吧？没想到她一反常态地热情起来，她说她看到我从汽车上下来。她那眼神让我读出一个成语：“刮目相看”其实每次来都是先生开车送我，可惜先前她没看到，让我白白遭受了那么多白眼。因为汽车，我被刮目相看了。

我后来听D说她正在学开车。难怪她总是以汽车做比喻。也许她还没买车，正满心盼望一辆车吧。在一个牙医的眼里，一辆车比一颗牙重要。车也真的比牙贵重的，似乎无可厚非。可是，一辆车能换一颗上帝给你的原装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