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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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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黄透的时节,我还在野林寻找着那个叫“吾”的人。

成片成片金黄的麦浪绵延不绝,有一种密集重压的威逼之意,盛气凌人的昭示着它们这一角色在当前所演绎的重要程度。轻轻的风舞动着,眼前和远处便都摇曳出一幕盛世繁荣的景象,也把这块地域上的厚重和深沉掩藏其中。此刻,已然看不到了从前意义上的满目荒凉,色彩的光连缀着生命线上闪烁的跳荡,构成这大地上最朴素、最简明的真实。

万里晴空,天空碧蓝,连一丝云朵儿也没有。

也许,已经很少有人能想起“野林”了,不记得在宽广的董志塬上,这个村子静静地偏安一隅。四十五年前,不知道野林的某个谁,意外地从沟洼畔地下挖掘出了一件玉戈。野林从此忽然有了灵动的迹象,那位不为后世所知的“吾”猛然站到了人们面前。

我在县志和无数宣传画册上不止一次看见过关于那个玉戈的图片,介绍中除了说它的大小薄厚外,还说它体型扁平,锋呈三角形,有中脊和边棱,两面开刃;青白玉质,局部有少量褐斑,属于国家级文物,并把它定义为当年的仪仗类玉兵器,最主要的是它的援部近阑处有阴刻甲骨文“乍册吾”三个字。介绍最后说,“乍册”(“作册”)是商代掌管宫廷记录、著作简册和奉行国王告命的官职,“吾”则是担任者的名字。

介绍都是有关玉戈的,“吾”却像是有点被忽略的感觉,我清楚,这对“吾”实际上很不公平。我曾认真仔细地观察过那三个字,果真字迹纤细,表达深刻。但很明显,这并非玉戈打磨制成后的统一要求,而是个人随意刻制上去的。

透过时空的阻隔,我看到了三千多年前“吾”在殷商朝堂的最后一夜。油灯下的他埋头完成对几部简册的整理,然后起身把它们一一放置到身后堆成一堵厚墙的甲骨、龟壳和牛骨之间,他环望着这些形成文献的卜辞记录,既有甲骨文,也有陶文、玉石文、金文,有些是他亲自撰记的,有些则是别人篆刻的,被称为划时代的历史贡献,也是他这个时代能够留给后人的唯一骄傲。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满目留恋浏览之余,又踱足窗前,向着北侧大王居所,轻叹一声,对数百米外黯淡光影里那个我判定不是商太祖商汤却难以辨别是不是商纣王子辛的大王作了拜别。更晚些的时候,他拿出心爱的官府玉戈,用利器小心翼翼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职务和名字,并将玉戈裹于包袱。他还脱掉包括粗糙加工的皮质官靴在内的整套官服,披上粗麻蓑衣,戴上藤条斗笠,换上了白茅草鞋。

那夜,狂风急骤,殷商的都城摇晃得厉害。绵软的黄土地质扬起昏暗的风暴,把这一天的全部事件都刮成了模糊的记忆。

从大风中殷商昏天暗地似的废墟中走出来,“吾”一路跌跌撞撞不知所终。无人知晓,数月后,离开都城的“吾”竟在董志塬上的野林村落下脚步。尽管朝野治下到处荒芜杂乱,奴隶们饿尸遍野,四下萧条,可是天下最厚的黄土聚积区董志塬上,却有着水草丰富、气候温和、适于生息繁衍的优势,一直以来都是人类先祖生存活动的理想居所。作为最大奴隶主的伴随,“吾”见惯了太多的威严权势和残酷,很少见到人间的本性。站在野林,他望着一大片茂盛的林子,看到西落的斜阳,正投射出壮阔的秘境。衣衫褴褛、偏离朝都的边民似乎并不受外界影响,一切朝堂灾难或者国度之争好像都与他们毫无关联,怡然顾自从事着男耕女织的自由劳动,无风无浪,天地祥和,自得其乐。有人把狩猎得来的兔子剥皮后腌入石盆,尔后烹煮,和了谷粒,拌了野菜,做成杂烩,置于他的面前。

“先生何来?”野林人盯着他白净的双手,问他。

“此地可居?”他反问,并流露出满怀的欣喜。

“先生喜欢,自然可居!”野林人回道。

“甚好甚好!”他一边轻抚胡须,一边说道,“吾是回还……”

“落居便是回还!”野林人说,且语气是那般的肯定。

他突然整张疲惫的脸上都生出了笑,而且,毫不掩饰地发出了从没有过的爽朗笑声,连额头粗糙的皱纹都跟着纷纷舒展开来……这对他,何尝不是人生的最后一劫。

然而,殷商时代毕竟太过久远,我在野林苦苦行程数日,也没找到“吾”的任何踪迹。这里的黄土层太厚,可以埋没和腐朽一切曾经的过去,生命规律用一页发黄的纸张替代了所有叱咤风云,也淡化了归隐者的悄无声息。从现实的世间走来,我凝望着“吾”曾长时间直视过的西边山塬,此处塬畔的尽头是一座会龙山,山下安葬着很多周庄族人的祖先,同样成了被埋没的彻底归隐。

千里沃野跟上天一样宽广,呈现着层层叠叠的人间烟火。那些正在茁壮成长的庄稼、即将迎来收获的庄稼,都把和平岁月的氤氲之息弥漫到了每一个角落,让这苍穹暮光里的大塬是那么亲切和热烈,那么灿烂和辉煌,以至于从虚空的缝隙中根本捕捉不到岁月的伤痕。一切,仿佛显得都是那么美好。是的,一切就是这么美好。如果时光可以穿越交替,生命确实能够再现轮回,那个“吾”或许早已变成了当下的吾。

是的,至今三千多年过往,“吾”再也没有出现。他或许正在田间地头,眼望大地的炽烈而陷于激昂情怀,也或许,他正躲于某个“适居堂”茅草屋,奋笔疾书每一个时段里才刚发生的那些事情。不过,他还是特意为野林做了留白,以等待很多年后某个前来的追寻。

不过,我总是不解,“吾”记录了那么多的宫廷史,写下过那么多的甲骨文,却为何不肯在骨壳上写下“野林”两个字。但当我遍走野林才终于得知,他虽吝惜了书写,却把肉骨和灵魂以及一生奋斗得来的荣耀全部与野林融为一体,成了这大地深处的镇宅之宝。

我宛若看见,他依然在一笔一画撰写着商的史记,也可能,是这个新时代的故事。

辞别野林回返途中走的是一条大道。这条宽阔的公路让野林一下子没了紧张和慌乱,恍若在一瞬间也有了畅通无界的档次提升,有了超越时代的新潮。我回望一眼,发现野林已然脱胎换骨,人丁兴旺,发展也顺应着节节攀升,正是人们内心渴望实现的那种,且历史和现实都被牢牢记载在册了,因为这里有“吾”在,还有吾在。


编辑:刘家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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