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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庆阳 | 想起那些放牧白云的日子(拓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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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拓剑华,男,汉族,拓跋后裔,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先后毕业于庆阳师专、兰州大学中文系,现在庆阳市某事业单位工作。喜欢读书写作,多篇散文、论文散见于《北斗》《陇东报》《庆阳教育》《守望家园》等报刊集子及多家网络媒体,也偶有获奖。

想起那些放牧白云的日子

拓剑华

一九七二年农历四月十九,我爷从队上豆腐厂厂长的位置调到饲养处放羊。

第二天黄昏,我来到了人世间。我是爹娘的第五个孩子,我的出生对于家庭来讲,怎么都是多余。大哥用粪筐提着我准备扔掉时,我爷刚好在夕阳暮色中放羊归来,拦了个正着。只一句话,就救下了我的小命:是儿子娃就先留下吧。

包产到户后,农业社分给我家的家畜是一只羊。尽管我当时只有9岁,还不知道当初我爷放羊之于我的救命之恩,但后来据母亲讲,我还是哭着闹着在众多家庭成员中强烈争取到了放羊的任务和权利。

那是一只母羊,奇怪的是她每次都下双胞胎。

我那个嫁给天山脚下牧民的姑姑,给我家送来了一只新疆公羊。这只公羊体形高大,四肢健硕,角尖,毛细而长,奔驰起来更像野马。我现在还在纳闷:姑父是怎样把这只公羊从遥远的边疆牵到并不通火车的黄土大塬的?

放羊三年,顶个县官。每天早晨我们这些放羊娃跟着太阳将自家羊赶出圈门,与其他羊和成一群,赶到一个叫水沟的水草肥美的地方,就算万事大吉了。

山中半崖的龛窟中往往有一个酒杯大小的窝状体,是由绵绵黄土堆成,底部有一个小孔。我们齐声吼叫:“哼嘛哼嘛叨唠唠,羊把你麦吃了。哼嘛哼嘛叨唠唠,羊把你麦吃了。”这样激情地叫上几遍,那个小洞中就会钻出一个苍蝇大小的甲壳虫。我们便高声欢呼,庆祝胜利。现在读了生物,我也没能弄明白那个土头土脑的甲壳虫是一种什么动物,它缘何能听懂连我们也听不懂的话语?

当我们在小河旁用料姜石将小青蛙砸成肉泥的时候,当我们捉来蜗牛玩的时候,当我们用破碗底填泥拍饼子的时候,当我们用玉米秸秆做眼镜的时候,当我们用泥巴糊住麻雀架在柴火上烧烤的时候,河对面悬崖上突然雪崩般掉下一座小山头,但见一条两米长胳膊粗的赤链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叭”地一下甩到了我们面前。小丽敏捷地抓住蛇尾提在空中一阵猛抖,又狠狠地摔在大石头上。蛇被搞得晕头转向,不得不放弃反抗。小琴仿佛争夺巾帼奖章一样,不甘示弱,操起木棍一顿生捶,蛇便一动不动。一直静观事态的葚说:“蛇是神虫,你们的作恶会得到报应的,晚上回家将会有无数条大蛇藏在被窝等着你们。”刚才英雄一般的我们,顿时哭成一片。葚抬头看了看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必须磕头”。话还没有说完,我们就齐刷刷地跪倒在死蛇面前,将自己的光头在那颗蛇血石头上磕得响,比过年面对爷爷还虔诚。

沟西的牧童与沟东娃娃打仗是经常的,战役名称不以高地命名,而叫“胡基仗”。“子弹”不但要射得远,而且要射得准。只有葚的弹弓才够装备级别,但敌人攻不到老巢葚是绝不出击的。有一次我不幸被击中,头破血流。但我毫不畏惧地表现出虎胆英雄的应有本色,卫生员马永峰在地上抓起一把黄土,按进伤口,我又投入紧张的战斗。宝玉的叔父在油田钻井队工作,宝玉就有一支木制钢管洋火枪。每当关键时刻,宝玉总会冷不丁朝天一枪,敌人马上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海红的父亲是民兵连长,有一次海红甚至偷出来一颗手榴弹,好在我们都没能弄响。战斗结束后,召开表彰大会,评选战斗英雄。军功章是山中的一种野草,叫“金宝宝”,地衣状,开黄花,有莲藕样的根,吃起来甜甜的,像甘草一样。尽管我方武器精良,火力凶猛,兵员充足,但我们还是败了,防不胜防啊——中了敌方的美人计。沟东有个姑娘叫婉梅,我方有个小伙叫会会,像樊梨花与薛丁山、扈三娘与王矮虎比武一样,他们在战斗中打出了意思,打出了爱情。停战的脏手一握,停战的溪水一喝,沟东沟西的牧童齐声祝福:天上牛郎配织女,地上会会配婉梅。

那只远道而来的新疆羊自视羊中俊杰,他一出圈就蹿得有远没近,这时就用上了鞭子。我们牧童不光有浪漫的柳笛,也有特制的鞭子。鞭杆5米长,鞭梢1丈长。俊杰公羊逃窜之后,葚将长鞭在空中甩得“呼呼”生风,“崖娃娃”响彻云霄,俊杰才能“悬崖勒羊”。放羊的工具除过鞭子,还有铲子。待在沟底,看见乌云刚伸出头,暴雨就瓢泼而下。这时我们用铲子在羊肠小道靠里一边铲出脚窝形状,便于逃离。铲子的另一个作用,是拾粪。农业社时,每当队长率领生产队班子成员挨家挨户验粪,家长往往将我们拾回的羊粪撒在粪堆周围,为了得个好等级,多分点粮食。但工作经验极其丰富的队长绝不务虚,他用镢头深挖,勾出里面粪土,像仓库验收爱国粮一样,用手研一研,拿到鼻子上闻一闻,才决定优劣。那时对于我们而言,拾羊粪并不是为了长好庄稼,不是为了多分粮食,不是为了培养从小热爱劳动的好习惯,而是为了逃避娘的棍棒。

“英雄母亲”每年生出的双胞胎小羔羊都变成了我家厨房的油盐,和我们兄弟姐妹书包中的纸笔。羊妈妈思儿心切,再加上年老体弱,从科学育儿角度讲,高龄产妇生出的孩子体质越来越差。有一年冬天,两只小羊羔来到羊世还不到10天,还没来得及享受童年的欢乐和青春的浪漫,就已经撒蹄西去。英雄一世的羊妈妈老年丧子,不久在悲痛中也离开了羊世,走完了它辉煌并且悲壮的一生。饱染沧桑的羊皮,成了我远方求学的褥子。肉做成臊子,早晨夹着玉米面馒头,下午拌着高粱面条,在那个无暇顾及仁慈和善良的年代,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娘常年牙疾,整夜整夜托着腮帮啜泣。队上一位老中医开出偏方:用公羊小便漱口。我家那位来自边疆的俊杰公羊,便毫不吝啬地用他的废弃物治好了折磨我娘多年的顽疾。夏天剪毛时,桀骜不驯的俊杰总不愿束蹄就擒,身上往往会被锲而不舍的刀手弄得千疮百孔。一种叫苍蝇的动物乘虚而入,可叹英雄气短,项羽末路,俊杰全身感染,溃烂如花,不久四蹄一蹬,驾鹤西去。可怜它一世英名,未能颐养天年,又膝下无子,客死他乡。不知天堂有没有蓝天、青草和白云,以便让它在“水草肥美的水沟,蹿得有远没近”?

后来封山禁牧了,说是为了保护生态。放羊的没有了羊,只好到处打工。葚死了妻子后领着三个孩子到杭州蹬三轮车去了,提着蛇尾猛抖的小丽当妇产科医生去了,用木棍捶蛇的小琴扮演秦腔中的包文拯去了,给我伤口填泥的卫生员马永峰养猪去了,拥有冷兵器的宝玉到大城市做包工头去了,有手榴弹的海红建设三峡大坝去了,与婉梅相好的会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也不得不离家求学,暂时告别了与羊相处的日子。离开了甲壳虫,离开了大花蛇,离开了“崖娃娃”,离开了“金宝宝”,去到一个人人摇头晃脑的地方,去到一个人人匆匆奔走的地方,去到一个人人津津乐道的地方,去到一个人人如履薄冰的地方。

冥冥之中,放羊可能是隔代传承的。我爷后半生放羊,我爹一生在外教书与羊无缘,我放羊出身。每当我的姑娘不读英语不算数学时,我就无奈地赶她回老家放羊。塑料大棚中长大的孩子是不愿与羊为伍的,她哭着不肯。但我希望她的孩子一定能够重新获得放羊资格,一定能够。

二〇〇〇年农历八月廿三,我爷起床后用伴他一生的那个玛瑙烟嘴抽了一锅旱烟,到水草丰美的水沟用拐杖在青草地上划了一个圆圈,然后回家躺在床上,无疾而终。依照地方风俗,出殡前需要“领羊”——孝子跪成圈,牵一只羊在中间,像上祭坛一样,让其觳觫。羊是从集市上买来的,但任人泼水,他就是不出现我们期望的颤抖。于是亲属就不厌其烦,挖空心思地念叨:不要担心儿子孤单无助,不要抽牵担心学习不好,不要担心女儿家庭贫困,不要担心孙女地位低下……任孝子苦口婆心,羊还是毫不动容。孝子满面茫然,不知所措。但此时只有我心里知道:这只觳觫的羊要么是我放牧过的那位“英雄母亲”的嫡系后代,要么有着我放牧过的那位边疆俊杰的桀骜之气。

朗 诵

鲁荣,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曾在中国传媒大学进修学习,现供职于陇东报社。

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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