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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立华丨一头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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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最早知道牛的可怜和悲壮,是源于一头牛的死亡。

早晨牛出山耕了一上午地,中午吃了两背篓苜蓿,接着卧下来,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七爷说他到牛圈里赶牛到沟里喝水的时侯,牛大约预感到了不祥,死活不肯走出圈舍,他说他早知道牛是这样的下场,就不会用拌草棍猛打牛的屁股。

西山的天边呈现的红色彩霞,像无法计量的鲜血,以河流的速度,弥漫了太阳沉没的地方。牛总算步入沟路了。我跟在牛的后面捡拾牛的粪便。别嫌弃它不太好闻,这种不卫生的排泄物可是煨炕的好材料。从春天到冬天,我的这种劳动,其“成效”能够让我们一家人享受一冬的烙炕。为此,我吃家里的饭就格外吃的心安理得。那一刻,就在我捡拾了牛粪抬起头的那一刻,我看见牛的身子一歪,猛然踏空,脱离沟路,七爷拽住牛的尾巴,和牛一起摔出沟畔。土崖直立而深沉,隐隐可见沟底茂盛而又阴森森的绿树。我看见七爷紧紧抓住牛的尾巴,和牛一起往下跌落,速度之快和闪电的明灭之速是一样的。

牛被大家从沟底抬上来时已不幸断气,七爷托了牛的福万幸活了下来。

我爸在村上开拖拉机,不缺钱,他说:“你给咱要个牛腿,我要喝酒!” 分剥牛皮的现场有两种颜色,树的绿色和肉的红色搅和在一起的色彩分外晃眼。硕大的核桃树下面,有很多人坐在草地上谈笑说话,牛腿牛头牛肝牛肺牛的腑腔等血淋淋的部件,一件一件呈现在绿色的草摊上,牛肉的表层布满了争相食血的绿头苍蝇。不远处一头牛娃奋力试蹄,浑身湿漉漉的,许多部位还浸染着淡淡的血水,很是没有力气,却有跃跃着站起来的举动,它爬起来,跌下去;又爬起来,又跌下去。旁边的人说它是刚刚从牛的子宫里刨挖出来的。我看见它蠕动的嘴唇试图寻找着什么,还是旁边的人说,它在寻找妈妈的乳头和奶水。

死了的,一死百了,剩下这活着的,该怎样活着——我被这样的问题折磨的很难受,甚至痛恨自己的早熟或者早慧,怎么就突兀地想起这么不着边际的问题。胡思乱想是我的病。那个傍晚,炊烟浓重,星星沉默,眼前总是晃动着血色的死牛和刚刚面世的牛娃,有那么一阵,我甚至淌了几股眼泪。煮熟的牛肉很香,我没有吃,听说七爷也没有吃。

( 2 )

有一年,村上把土地农具牲畜都分给了农户,那头过早“丧母”的牛娃被我牵回了家。那些年,受了力气和天气的作用,庄稼年年丰收,从食不疗饥走到饱食清油细面的年月,大家都喜在心里笑在脸上,走路抬头挺胸,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我家有五只鸡两头猪三只羊,虽然数量不多,但似乎都比往日光鲜活跃了许多,加之新添了一头牛娃,日子一下子红火热闹起来。

我和牛娃“同居”在一孔窑洞里。唯一的区别是我睡在土炕上,牛娃只能屈居于我每天傍晚给它铺好的一层干土上。它吃草叫唤甚至放屁大小便的声音,我听闻的一清二楚。有牛娃的朝夕相伴,我没有以前那么寂寞了,也没有以前那么惧怕了——有好几年,我特别惧怕夜晚的来临,总担心有鬼魂之类的不明之物趁黑夜突然造访,自从有了牛娃的陪伴,这种惧怕自然也就减轻了许多。

我闲居在家,几乎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干。我很是感激那头年岁尚幼、正在“吃闲饭”的牛娃,它给了我一些寄托,我开始由扶不上墙的烂泥向自强自立转变,由游手好闲向自食其力转变。每天下午,我身负一捆苜蓿在南山的坡路上往上爬行时,村里的人说: “这娃出息扎实了!” ,苜蓿沉重,压得人难以喘气;我把头低的很低,几乎用匍匐的姿势前行,粗壮短促的呼吸能嗅闻到土路两旁青草的味道;迈出去的脚步,如硬硬的铁钉,有钉在土路上的感觉。

实在走不动时,我只好把脊背上的苜蓿搁放在土坎上歇息一阵,此时此刻,我能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受强烈日照的暴晒,杏树杨树等诸多树冠上,飞鸟夏蝉奋力争鸣,音响宏亮而动听;玉米高粱糜谷长势兴旺,在一层一层的梯田里绵延生长;天上的白云和山顶上的向日葵交相映照,其光辉灿烂的画面让人的野心不能自禁地无限澎胀…… 但只要想起正在牛圈里哞声喊饿的牛娃,只好收回目光,放下想象,老老实实背起苜蓿捆子,踩稳脚下陡峭的坡路,再次登程。

割苜蓿的下午,我抬起头,看见我妈戴着草帽在山田里一锄头一锄头给还未成株的玉米壅土,她喊着给我说: “少割些,多了就留些我往上背。” 七爷也会路过地畔,蹲下来,拿过镰刀,教我割苜蓿和喂牛的实用技术,说些老牛落崖、剩下一头牛娃有多么孤单的旧话,眉头凝结着无穷无尽的愁苦,我只能陪他唉声叹气一阵,或者看着他一囗一囗地吸食旱烟,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在全村人都瞧不上我的年月,我却幸福地和村里一位叫吴霞霞的村姑暗暗地早恋了。她穿一身素净的天蓝色衣服,说话的声音响响亮亮的,微微泛红的脸蛋让人生爱。我正在收割苜蓿,她手持羊鞭,跟在羊的后面,也跟在我的后面,有时离我近,有时离我远,但总不离开我的周围。有时她会趁我不备,把早已编织好的花环套在我的头顶,然后“咯咯咯”地笑着跑远,要么塞给我一块白馍和一根大葱,看着我吃完,她和羊才恋恋不舍地走远一些。我和吴霞霞已经用美丽的语言书写并互相传递情书了。情书的许多段落,我都写到了牛。吴霞霞笑着说: “你把牛写活了,写的跃跃欲试了,写的勃勃有生机了!”我成全了牛一天的草料,牛成全了我甜蜜的爱情。生命和生命就这样相互依靠着,抱团取暖,亲密无间。我躺在割倒的苜蓿上阅读吴霞霞的情书。吴霞霞身上的皂香味通过情书的纸页,徐徐进入我的鼻孔,洋溢许久,久而不散。苜蓿地的周围,蝴蝶扑天盖地,翩翩起舞,一只蚂蚱追逐着另一只蚂蚱,在苜蓿的紫色花朵间跳跃飞翔 ……

有几次,七爷发现我和吴霞霞面对面坐过的地方,苜蓿明显有凹凸不平的形状,火气很大,骂得很难听: “枣蛋大的娃娃,就行为不端胡作非为,你看把好好的苜蓿糟踏成啥了!” 夏风热烈地吹来,那风中有我和吴霞霞的笑声。牛也长长的哞叫了一声,面孔上明显地表现了硕大的笑颜。

牛娃可以出山了,我也熬到了可以扶犁耕地的年龄。

( 3 ) 

第一次使唤渐已长大的牛娃,可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我爸握紧犁把,在牛娃身后挣扎的姿势十分的丑陋,我在前面紧紧拉住牛头上的套绳,很是力不从心——父子俩人的共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它乖顺听话地走在犁沟里,一铧一铧的耕地。我们下一季的麦子如果指望不上它,无法下种不说,就会颗粒无收呀。它还没有迈步,就挣脱了我和我爸,疯了似的满地乱跑。身后的犁铧格外的锋厉,撞击并割裂着它的后腿。我爸急了,跑上去拉住它头上的套绳,试图强行制止它。我爸的力气没有胜过牛娃的力气。它把他拖倒,拖行了好长一阵时间。我站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哈哈大笑——我一直以为,我爸的盛气凌人会持续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早晨败在一头牛娃的阵下!

牛娃把我爸拖到土坎那里,用头顶住他的胸腔,四蹄使劲,猛然发力,我爸两目圆睁,大口呼吸,渐渐瘫软。看见牛娃血红的、快要鼓暴出来的眼睛,我终于想出了解救我爸的办法,我用鞭杆的尾部,几乎是插入牛的眼睛,牛娃才松懈后退,面如土色的我爸也慢慢恢复了气息。

“叫你不要嘴馋、不要嘴馋,你吃了老牛的肉,牛娃能听你的话吗?” 七爷边骂我爸边帮我们父子制服了牛娃。从此,我们再不称呼其为牛娃了,就像我们有一天突然长大成人,很少有人再直呼我们的乳名了。

四周宽阔,地气潮湿,牛用力拉犁,迈动的脚步,不紧不慢。好在那几年人勤春早,天公也作美加持,粮食多的吃不完,我们感恩似的把一些秋粮或者麦子的麸皮搅拌到苜蓿之中,叫牛吃。牛也知恩图报,再出山下地时,显得特别的忠厚精神——它拉紧套绳,翻耕的土地,密实而且深沉。

小暑过后,即每年农历六月十九日,牛娃——噢,我们早已不喊叫它的乳名了,称呼其为“牛”了!就是在这一天,牛一旦步入刘家胡同并不很长的土路,就放开四蹄,朝着北头吃水沟的方向飞奔。在家里,我明明让它喝了一桶水的,它不该干渴至此吧!牛沿着沟路一直跑到那眼水泉旁,并不喝水,只是定定地站立一阵,接着放开声音,用力嚎叫,大而放光的眼睛里,有清澈的泪水一汪一汪的溢出。刚开始的那一年,我举起鞭子,用力抽打牛的后半身,试图用严酷的惩罚制止它这种反常的行为,叫它顺从于我。那一天早晨,牛一共挨了15.5次鞭子,要不是七爷的制止,那个0.5次鞭子肯定又是完完整整的一鞭子,接着会有17次、18次 …… 七爷在沟顶喊着骂道: “狗日哈的,今天是老牛的祭日么,牛娃都知道,你就不知道吗,你狗日哈的还算人吗!” 有了七爷的提醒,我们才恍然大悟。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既使再忙,我或者我爸会早早地从睡梦中醒来,离开土炕,经手它吃饱喝足,帮它解开缰绳,任由牛用自己的方式,祭奠它亲爱的母亲。

这头牛娃——噢,这头牛是冬天老去的。中午,我们一家人吃过饭,蹲在土墙跟前晒太阳。一位衣着不太整洁的牛贩子和我爸用手捏捏揣揣了一阵子,议定了价格,接着付了钱,就把牛牵走了。一村子的人都这么做。一头牛不管有多么的任劳任怨,等到它老了,既使再留恋它,也不会喂养其一生,得趁它还有生命迹象或者奄奄一息的时候,就得赶紧卖给牛贩子,再任由牛贩子将整车的牛卖给屠宰场。那些年,我已经成熟到能懂得一些世态人事了,一头牛一旦牵上牛贩子的大型汽车,这头牛的末日也就如期而至——它不老,也会身不由己地老去!

“它去了西天极乐,和它的母亲汇合去了!” 七爷如此安慰我。我看着他老人家日渐浑浊深陷的眼神,半信半疑。一天晚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牛写了一封信,内容不长,我也没太读懂,但还是抄录其中的几句,供诸君玩味: “你们走过我耕种的土地,请记住,它曾经也是我的土地!”


编辑:刘家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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