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报全媒体特邀摄影 李星元 摄
早些年临近腊月根儿,我爹就开始嚓嚓嚓地磨刀。他磨刀需要一碗清水,磨几下沾一回水。水和磨刀石就在院子里,和鸡栅几步远,十几只鸡被我爹磨刀的阵势吓得不敢靠近。扎扎煞煞地满院子躲,总有那么一两只是躲也躲不掉的,被逮住拎了膀子摁下。有一回掉了头的花公鸡挣脱了,满院子乱扎,插进玉米秸秆垛里出不来了。我们姐仨捂耳朵蒙眼睛的不敢看又想看。娘许是见多了,照例出来进去做她的活计,她说要把公鸡尾巴上的长管毛拔下来做鸡毛毽子。三根尾羽配上一点颈部的毛,我娘一会儿就能把鸡毛毽子做好,我们仨踢着玩儿。
我是很喜欢年关将至的那段日子的,有一种隐于贫穷之下的欢愉,让人们的喜悦堆积着涌过来,一波波地冲撞过来。后来当童年呼啦一下子没了,我一遍遍地想起上下翻飞的鸡毛毽子和磨刀霍霍的嚓嚓声,有钝痛在周身弥散开。我爹也不是随便就磨刀的,一年仨节是必磨的,左邻右舍也有拿刀过来的,爹磨刀就更有劲头了。磨好的刀斜上四十五度角对着太阳光,用右手大拇指轻轻地荡过去,我爹那时候是威武霸气的。素日里切切切,我娘懒得去院子里像模像样地磨她那把刀,那些手边的盘子底朝上,把刀刃背几下就好使了。我娘背刀的时候,嘴巴也跟着用劲儿,斜了嘴角咬了牙,我看着心想娘真能耐。后来我知道了所有当娘的都能耐,刀枪不入无所不能地能。
腊月费刀,也费我娘。我娘一进腊月就没清闲的时候,烀红豆馅儿做黏豆包,切酸菜包饺子,我娘说活计多得睁不开眼睛。院子里靠南墙根儿背阴,一口大缸装得满满的。我有时候偷着揭开盖子往里瞅瞅,现在想来也没啥,十几块冻豆腐,几条猪肉一个猪头。黏豆包和酸菜馅饺子单占一口缸,我娘说瞅啥呢馋肉了啊,我说弟要吃熬肉菜加粉条。腊月二十六烀猪肉,大锅架火可着小半天开始烧。芝麻秆引火,松针跟上,意取吉祥如意的好兆头。我们姐仨馋虫被勾引出来,院门都不出,来来回回地围着灶膛转。等娘说脱鞋上炕吧外头忒冷,妈给你们仨捞一块尝尝。那时外头差不多黑透了,乡下腊月天黑得早。
我成家以后在小镇上住,年前娘总会派我爹过来给我磨刀。他骑着二八自行车,后座上有我娘捆绑的很多东西,我和闺女一样样往下拿。杀好的公鸡,冻好的豆腐,大黄米黏豆包,粉条、白豆片、酸菜,一兜一袋应有尽有。那年我爹他竟然带了毛笔红纸,放了炕桌铺开纸,用闺女吃饭的小花碗压着纸角,爹写下“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爆竹两三声人间换岁”,闺女在边上朗声读着。我们住在舅舅家的大院子里,几个表哥在我的前后左右,那一年红红火火的对联都是我爹写的,煞是好看。闺女扎两根粉红的绫子,里里外外地跑,嘴里喊着过年喽过年喽。
许多年过去了,前几天山里杀猪,有人去山里带回来大块的前槽和猪肉,我得收拾好。刀有些钝,累得我冒汗。闺女过来说:“来,我来磨磨刀。”我说你也会磨刀啊,她说我八岁那年姥姥就教我磨刀了。我的小丫头结婚过日子也快十年了,我看着闺女拿刀用右手拇指熟练地荡了荡,拿起一只盘子翻过来,刀刃与盘底轻轻地摩擦,一下下地发出声响来,我很恍惚,仿佛我娘追随着时光重又回转了来。闺女把磨好的刀递给我,很好用。
光阴的脚步飞驰,我看着闺女眼角的细纹,看着小欢喜偎依在我怀里与我齐了肩膀,一阵阵恍惚。很多逝去的旧日情景重又回来,与此刻重叠交错混淆,然后辨不清彼此,成了温暖模糊的一团。
哦,我的爹娘,用这种方式将磨刀这事传了下来。年关又至,心口窝有那么一点钝痛,在钝痛里又有一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