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眼坪堡子
初夏正是天地交泰之时,从孙家堡子望下去,哨眼坪一道道梯田平缓而光鲜,麦子经过去冬今春的蓄势,由轻绿变为强劲的深绿,正欲蓬勃而起喷薄而出。油菜花刚刚开过,角果一天比一天繁盛葳蕤,间或少许黄色的花朵,依然熠熠闪亮。
攀援堡子穿过了一片洋槐树林,洋槐相对于北方,有点神似于南方的榕树,栽一棵就成一片,栽一片就长一坡,但凡有点落地生根的机缘,就特别能体会人类的心意,自个长得风风火火,又旁横斜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把生命的张力发挥到极致,达到汪洋恣肆的奇异效果。洋槐树正处盛花之季,乳白色的花朵一串挨着一串,摇曳在浓密树叶之间,花苞里仿佛灌满了蜜汁,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蜜味儿,似乎有超乎气态的质感,让五脏六腑都得到深度沁润 。
孙家堡子建在哨眼坪最高的山头上,一百多年的堡子比之镇原北部随处可见的古堡,看起来相对崭新而又完整。仰观乃是进犯者的视角,沿着堡子跟底转了一圈,四围楔形的夯墙壁立如削,堡子愈加显得高峻突兀,更能让人感受到它的凛然与雄威。孙家堡子是私家堡子,预算只与自身经济实力有关,没有众筹那样繁文缛节与羁绊,它比一般堡子要高出一倍稍强,又秉承了古代城墙的建筑秘笈,完全用胶泥蒸熟夯造,实际上大有土水泥之功效,非但当时刀枪不如固若金汤,百年之后墙体上也寸草不生,连苔藓都望而生畏退避三舍,任斗转星移风流云散,我自倚天拔地岿然不动。
只有登上这样傲立苍天的堡子,似乎才更容易回溯历史,对这片土地发生的非凡过往若有所感,情有所接。
我第一次听到哨眼坪的故事是很多年以前,之后多次来到哨眼坪,虽然口述者的年龄与身份不断变换,但核心的故事与情节大同小异,也得到相关历史记录的佐证。当初是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我现在甚至记不得第一位口述者的相貌,只记得他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叔,他一定是一个相当有经历的人,他听我和一起的人谈天说地,一直在冷眼旁观如有所思,突然就问了我一句:你知道哨眼坪吗?去过孙家堡子吗?听过孙世涛的故事吗?我那时的确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回想起来,他是一个相当会讲故事的人。老叔是这样对我口述的:大概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群土匪在哨眼坪抢了一群羊往回赶,放羊人跟着土匪一路索要,土匪只想抢羊并不想杀人,当然更不愿把到手的羊还给他,所以他一旦走近土匪就赶他打他,土匪赶他打他,他就后退躲闪,土匪赶着羊走,他又如影随形跟了上来。放羊人先是要把所有羊都要回去,说要不回去孙家掌柜会打死他,看这样不行就要多一半,后面要少一半,一直到要一两只,总之他的所有口舌都是枉费口舌。最后看要羊实在没有可能,他就要他放羊穿的皮袄,说自己把一群羊叫土匪抢了打死也不敢回去了,只能出去要饭了,没有这身皮袄出门就会冻死。放羊人那天运气实在是不好,不过也不是一无是处,正好是二土匪抢走了他的皮袄,于是大土匪就骂二土匪说,你给你爸把皮袄脱下来栽给唦,眼看都要到家了么,你把你爸引到家里养活上呀吗?!于是放羊人成功要回了皮袄。这个放羊人不是别人,正是哨眼坪孙家掌柜的孙世涛。他还说,孙家娃娃吃饭很有意思,他们不是用碗,小孩子一不小心会打掉的,孙家把整棵杏树一分为二,半个树身被掏成大小不等的坑窝,用来做土炕的炕沿,开饭时把饭舀在坑窝里,一日三餐从小到大,孩子们在炕沿边站成一排用餐。
这样吝啬的人家居然石破天惊地大方了一次,时间是风云激荡的一九三六年,孙世涛主动放下吊桥打开堡子,来自固原、曲子、镇原三州县一百多头牲口的驮队,将孙家的粮食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直驮到到一九三七年六月份。他们送粮的主要目的地是靠近延安的曲子县(环县)八珠原,这是一项长期艰巨的工程,他们驮运的粮食是黍子,这是做黄米干饭的食材,秦始皇统一六国也是以黍子作为主要的军粮,在此之前的中国古代莫不如是。一百多年来,孙家几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头顶烈日夜披寒星,把打下的黍子倒旧存新,积攒了一百万斤金黄的黍子,这下一次性捐了出去。当年的捐粮的壮烈与盛况,连细节都成为经久不息的传说,驮运时滴漏在地上的黍子把骡马都能滑倒,路上积留的骡马粪便也有一尺多厚。
这次捐粮两个时间节点颇不寻常,捐粮始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稍晚西安事变发生,国共达成合作一致抗日;捐粮完成于一九三七年六月,嗣后中华民族七.七抗战全面爆发。捐粮两次走到历史节点的前头,孙世涛与家人高风峻节的春秋大义,何尝不是这片黄土穿云裂石的历史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