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最大愿望是能离开田地,做个城里人。成为城里人后,我最大的愿望是能有点田,种点地。人就是这么矛盾。终于,我在这个城市为自己找了一方田地。田不大,田间没有修路。原来,在乡下,田间的路叫“田埂”,我是踮着脚尖走田埂的。父亲说:脚趾要趴紧了。脚趾趴紧了,走田埂才不会摔跤。但在这方田地上,我都是用手指来走路。从南往北走,四拃半;从西往东走,两拃半。从上往下走,或者从下往上走,两拃半。都说“黄天厚土”,这田不厚,上面的天,倒是和别的田地上的天一样,高而远而辽阔。只是,因这田在顶楼,离天近了五层楼。
我是把这只叫“唐”的陶瓷盆换下来,平整地横放在五楼露台。然后,拎着两个红色的塑料桶,在小区一个花坛连着一个花坛挖土,因为不敢在一处挖太多。上上下下运了几回土,这方田地就有点样子了。天和地,彼此打了个照面,算是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有了一方田。
我把田里的土松了松。虽然已经很松,但还是松了松。作为一个农民,在下种之前,不松下土,内心难过。松过土,把地分成南、北、中三垄,在南边的地头,洒一点小青菜的种,有十粒就够了。中间这垄,就种点葱。北面那垄可以种点高大的,就栽一株辣椒一棵番茄。
忙完之后,浇上水,看看。菜籽们埋伏在地下,看不出动静。中间葱们都剃了平头,很是整齐。辣椒苗和番茄苗已经有了蓬勃的模样。从南到北,由低到高,算是有些样子。和小区的规划一样,南面是别墅排屋,中间是多层住宅,北面就是高层公寓。层层递进,一步一步走向更高的天空。如果可以再往北,一直往北,我也不知道这些楼房,可以高到何处。天尽头,说不准有琼楼?不去想,反正买不起,也住不起,我只喜欢我的阁楼。喜欢阁楼上这方露台,露台上这一方田地,喜欢在田地上慢慢地耕种。
耕种完后,有空,我就搬张小板凳,守着这方田地,慢慢地看书。看《在北大听讲座》,喝杯龙井茶。这个年代好,书没读好,进不了北大,但可以读北大教授的书,比真正在北大听讲座的学生还要清楚,想读清华、读哈佛的,也没问题。龙井茶也好,不用跑杭州龙井村去,茶叶长着翅膀,自己飞到了杯中。喝淡茶,看完书,无事。可以发会呆。看风从我的田地上吹过,看云挂在番茄枝上,至于雨,想落就落吧。落雨的时候,就和菜们一起听雨。
这是一方好田地,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生长。菜苗们探出头,抽出叶。葱们抽出尖尖,一天一变。番茄、辣椒,个头向上蹿了一指,和天又近了一层。我不知道菜们、葱们是如何从这块小小的田地里找到了它们需要的养料,和着阳光、雨露,制造了细胞,长成了一株苗、一棵葱、一树番茄的模样。
儿子在旁边插了一根常春藤,藤就活了,攀上了栏杆,攀上了晒鞋架。这藤也在土里,找到了它需要的茎和叶。这土真是个宝,里面什么都有。有菜,有葱,有辣椒,有番茄,还有红、黄、白的花。我们找不到的,菜们、花们都能找到。
草们也能找到。我没有下种,马齿苋、车前子、马兰头、竹节草,还有不知名的草,都从土里钻了出来。我不清楚它们原来躲在哪里,我拔走了一拨,又迎来一拨。我常常要扒开草丛,才能找到苗。想起晋人陶公“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诗句,不觉莞尔。看来,这田地,不论在乡下,在城市,还是在南山下,都是一样需要守护。
“要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父亲从小是这么教育我的。我接受教育,安静坐在一边,守好我的这方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