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居住的院子尽头,楼宇背靠着一座算不上山的小丘,受周边梁峁山势分割,小丘自成一体,因其寻常不便取名,行经此处的人常唤它“峁峁”。
院内建筑遮蔽了沿途的景观,也使小丘成为院落深处隐藏的背景。平日走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不过极为稀疏的几人,以至感官上总有错觉,这并不是我长住的地方。陌生的面孔带着习以为常的疏离,在行走的路程里,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陷入惶恐。
起初,在这不熟悉的领地,为缓解部分焦虑,我将目光投向山上生长的树木,它们看起来已有些年岁,健硕的枝干笔直挺立着,与天空的深邃遥相呼应,从高处俯瞰,和谐巧妙地融合而不失遒劲。虽不知是何树种,但这些植物触角般勇敢的探试,常给我莫名的欣喜和安慰,视线所及处,仿佛我也化身其中一枝,任由身躯在天空自由舒展。在往后的爬山经历中,这些树的身份一一得到了验证,也正是这些树,在每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它们朴实的叶子颤动着,摇曳的枝条灵敏地将风的讯息精确地传递给我,冥冥中指引我、召唤我义无反顾地上山去,探寻另一种风景。
起初,在所获无多的体验里,上山的惊艳之笔全赖各类植物和昆虫来支撑,这些山丘的主人使我深感讶异,童年沉睡的记忆潮涌而来,身体的苏醒使我在涣散中为之一振。昆虫不厌其烦地翻越在草间,战争和矛盾是常有的事,几只蚂蚁搅作一团,争抢一具蚜虫的躯壳,生存本能驱使着昆虫不停地迁徙,安营扎寨宣示领地的主权。有一回,因急赶着爬上山,我气喘吁吁踏过凌乱的野草,穿过一排幽暗隐秘的松柏,在小丘尽头,竟有意外发现。一座不知建于何时,也不知经何人修葺,甚为凋敝的凉亭坐落杂草深处,无人问津的荒芜攀缘而上,侵蚀了亭柱和吊梁,朱漆斑驳、雕花残败,灰色蛛网淹没了大半个亭台,尘埃掩去木质纹路,修亭之人的苦心雕琢几经岁月磨蚀,以至面目模糊。
隔着暖阳,亭台仿佛穿越时空,蓦地来到了我的面前,在落寞的心坎上撬开了一个呼吸的小口。自此,每遇心情郁结之时,我总会悄悄地来,独自完成倾吐的仪式,亭台是沉默的记录者,宽容地接纳我每一次诚心地交付。渐渐的,这里人气骤增,曾经的荒凉地慢慢变得热闹。谈天说地的常常聊得热火朝天,嬉笑玩乐的人们相约结伴前来。待熙攘散尽,只身静享亭中月光,舒缓的山风拂过脸颊,耳后的每一缕清凉像多年的老友絮絮叨叨,饮醉于时光陈酿,不觉年华浓缩为刹那。
当一座焕然一新的亭台醒目地伫立在风口,光影中细柳浮动,站在簇新的地砖上,往昔恍然若梦。怅然若失的我,一时竟难以抚平内心的突兀和生硬,深刻怀念初遇的那个下午,时光累积赋予它饱满沧桑的容颜,疮痍满目的世情变迁难掩它厚重沉稳的华彩,作为永恒的美学形象,它是历史本身。难以割舍的情愫几度使我痛不欲生,但我确信,漠视的外衣下,一颗在时光中艰难跋涉,穿透扑朔迷离的想象,将灵魂的勇毅精心铺设在尘世的心,从不曾凋零半分。
傍晚时分,小城渐次燃起灯火,昏黄的光晕慰藉着孤寂的远山。草棵丛中,幽幽虫鸣赶走地皮的瞌睡和被日光炙烤的疲累,揺憾打盹和昏睡。亭中有凉风穿过,月影轻薄如纱,将亭上瓦片浸得银润透亮,靠坐在栏杆上,太阳的余温熨帖地抚慰着后背,翻新的亭台围拢过来,敞开胸怀、引领我奔赴星辰大海,孤独打开窗扇,在熠熠星空下,辉映着一座亭子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