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朋友手里接过那枚牙齿化石,当时就呆了。
怎么那么大呀,大过马牙,大过牛牙,大过我生命经验中所有食草动物的臼齿。
因为大,也因为历经时光长河的剥蚀、沉积、流变……它沉甸甸的,已然具备了“石”的份量和质感。咬合面儿上的牙釉珐琅质仿若浮雕,凸起的是山棱,凹下的是沟谷,曲徊流转中,浮泛着玉化的光泽。
朋友说,送你当教具啦,这有可能是三趾马之类的远古脊椎动物的牙齿化石,在合水和庆城交界的河谷里捡到的。
自此,它从马莲河畔的泥沙中走进我的书房。读书时,它是镇纸,压在默然列阵的汉字上。它的存在,常给我造成穿越感,今夕何夕?今世何世?数百万年前的热带亚热带气候如何演变成而今的温带大陆性气候?常年的温暖湿润怎样变化成现在的四季分明、干旱与半干旱天气?高木密林、河湖交错、水草葳蕤的平缓大草原怎么剧变为深谷大壑、池缺湫少、河流细弱的黄土高原?剑齿象、三趾马、大唇犀、原脊象、真马、似双峰骆驼、安氏鸵鸟、羚羊……这个曾经的古脊椎动物乐园经历过什么,有的灭绝,有的进化,并一再退走,退出西北、华北、江淮,最终跻身于滇南一隅?
案头的臼齿化石无言,可它背后藏着的远古食草巨兽却膨胀成巨大的魅惑,牵引着我寻迹而去,出董志塬,进子午岭,沿马莲河,过板桥黄河象出土地,下瓦岗川……是的,我越过黄河象出土地而不入,先直奔瓦岗川。只因为很多资料界定黄河古象年代时提到这样一句:“黄河象出土于红色土底部的河流相地层,晚于‘三趾马红土’层而早于泥河湾组地层,距今200至250万年。”
黄河象,三趾马。这句话对我,就像马莲河水面上闪过的一道波光,照亮了由两匹远古脊椎动物连缀起来的童年和成年。
孩童时出生于合水县葫芦河畔的我不止一次问大人,“板桥出土的大象为啥不叫葫芦河象?”
“因为它出土在马莲河边上。”大人说。
“那为啥不叫它马莲河象,要叫它黄河象?”我赶着问。
大人噎住了,思谋半晌,回答说,“因为黄河大,黄河有名,中国人都知道黄河,只有庆阳人才知道马莲河。”
我不服气。“那不是刚好吗?叫它马莲河象,马莲河不是也全国有名了吗?”
上学后我自己弄明白了。黄河是树干,分出渭河一根大杈,渭河又分出泾河一根枝,泾河再分出像马莲河、葫芦河那样的小条缕。所以,泾河是马莲河的母河,渭河是马莲河的祖母河,黄河是马莲河的曾祖河,追到底,我们是,且只能是黄河子孙。子孙河边出土的史前古象以曾祖之名命名为黄河象,能有错吗?
可是,空间感的问题最终是可以找到答案的。而时空感的疑问发生在百万年、千万年的时间段上,史料证据、地质证据、实物证据、传说证据……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手摸到的,脚踩到的,都因为经历了太长的时光流变,显得那么恍惚和不可靠。好像所有的证物都不足以为据,所有的推测都像臆断,所有的资料都带着主观……
就像送给我牙齿化石的朋友当时这样说,“这是三趾马牙齿化石”,沉吟一下,“不,应该说可能是。”而当我向其他人展示这枚化石时,却多半用了暗含炫耀的确切口气,“看,这是二三百万年前的三趾马牙齿化石哦。”
类似于这样的口口相传,在时间长河中,造成过多少误解和谜团?
瓦岗川布排有红土林阵,对合水子午岭下出生的我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物。只是,儿时、少年时、青年时,人们都在为生存而生,周遭的美纷纷在关乎未来的迷茫中消解了,仿佛身边万千,包括山水、草木、云天……全是一境,困境。待到有闲情为生活而生,怎么着也跨进21世纪的十年后了。
2010年前后曾路过瓦岗川,为延绵数里的红土林柱所撼,驻足与一位坐在地头的当地老人交谈。
“哎呀,红土柱子密麻麻挤一排子,比川里树都多,老人家您天天看奇景,都不用出去旅游啦。”我跟老人搭话。
老人瞅瞅我,扫一眼红土林,慢吞吞说,“啥景不景,土黄不黄,红不红,跟川里人啥关系没有,我就看土肥不肥,长不长吃食。再就看胶泥土能烧个砖嘛,能烧个瓦罐子嘛,能墁个井墁个窑嘛。”
我蹲在老人跟前,“呀,这是红胶泥土呀,怪不得传说周懒王把瓦岗川定了个御用陶罐烧造之地,看来传说还是有来头的。”
老人瘪瘪嘴笑了,“那都是人编排下的,信不成。人还传说周懒王斩断龙脉,龙一口血喷到瓦岗川把土染红就有了这些红土柱子了,你信不?”
我们俩都笑了。我逗老人,“你不信,我也不信,那为啥我听说从前好些人偷的挖龙骨呢?他们都在挖那条被周懒王斩了的龙吗?”
老人神色庄重了些,压了声,“瓜娃娃,挖龙骨是犯法的事,要捉人哩。落到法上的事,能捉人的事,就是实滴!”顿了顿,老人压了更低的声,“红胶泥土里头,还真有龙骨哩。”
“真的有龙骨?您见过没?龙是啥?龙骨是啥骨?中药铺里的龙骨是真的假的?”我受到感染,不由也压了声往老人跟前凑。
老人却直了身,烟锅杆扶地站起来,回身便走,便走便说,“瓜娃娃,我啥没见过?我还知道辨龙骨要用舌头舔哩,舔上丝拉拉沾舌头就是真滴。”
我瓜瓜地站在地头上望着老汉的背影,使劲想,他们说的龙骨到底是啥骨?
2016年4月底,我站在瓦岗川红土柱阵不远处的侧沟里,手里握着比马牙大比牛牙大的“据说版”三趾马牙齿化石,嘴里念叨着度娘收集的资料,“红粘土一般用来指代古近纪晚期我国广大地区广泛堆积的土状堆积物。在黄土高原地区其不连续分布于上覆黄土之下,部分地区整合接触。其下界年龄形成于晚更新世,过去由于其含有较多的三趾马化石而被称之为三趾马红土。”
沟外的马莲河水势不大,几无水声。沟里也有细水,淙淙细响。草色尚新,木叶初萌,偶有鸟声轻鸣,怕惊了云天下神工雕下的造物。
沟口半山上,先迎见孤孤一尊红土仙人于高处垂首,似在悲悯众生。无端被人垂怜了,一时惊怔,半晌神迷。只好敛了欢欣雀跃的神气,敬慕着一步步进去。
高处,又是戴了黄土蘑菇头的独独一尊,红壤的袍子,黄壤的襟袖,两臂环于胸前,肃然遥望。
孤尊与独尊的背景墙,是高高低低沿山势蔓延的红土崖壁,这里突出几根个性分明的棱柱,那里挤了丛丛簇簇的圆柱。被数百万年的风蚀雨刻后,总有些柱体被剥离出来,从群体中推出去,显得骄傲,孤单,像有故事。
放眼一望,有依山铺开的书卷,有傲立高处的笔锋,有锥顶的小屋,有排成一列怯生生的笋芽,更有高处一蚀洞,洞内情形未探,但洞口正中立一尊圆润的柱……
那些抽离于背景和群柱之外的小型组合更有趣味,因裂隙的宽窄,因高低的错落,因相依又独立的气质,在山体与蓝天的烘衬下,行走于其间的人,想象力不禁大开大合,恍若得了神助。
在这红土林的沟谷里,想象力算什么?源于此,也止于此。
这红土的林,这红黏土的林,这红胶泥土的林……我攥紧手里那枚沉实的臼齿化石,不,这三趾马红土的林呀……
这马莲河畔,在几百万年前是多大的水域和湖沼?这地壳抬升造就的高原与山岭,曾经以草原的姿态,供多少三趾马、大唇犀、剑齿象……漫步和奔跑?这被黄土覆盖的红土层里,遗落着多少史前古脊椎动物的欢乐、争斗、吼叫?
当它们被掩于红土层之下,当它们的骨骼化为检验今人贪婪之心的“龙骨”,多少人想过,这片土地曾经的真正的主人,因何消亡?因何避走?因何远遁?
在红土柱聚成的城堡前,我端详这枚远古食草动物的牙齿化石。覆在表面的乳白底色、黑色斑藓、黄色附着物、裂纹、点坑,与齿周棱柱相映成趣,任我百抚千看,也无法像殷墟龟甲卜辞那样用象形的刻划符号向后人露点口风,说一句,“今夕其雨,获象。”
卜辞在说什么?它告诉我们,在殷商时代的中原大地上,在我们倍感亲近的黄河流域,是很容易邂逅一匹大象的呀!仿佛在印证卜辞中言说的遇象之易,吕不韦也在《吕氏春秋》里记录了一笔,“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商代的骑兵里,不仅有我们意料中的马队,还有超出我们想象力的象阵。到了周代周武王手里,在驰骋中原兼并方国的辉煌战事中,更是顺便“驱虎、豹、犀、象而远之”。
这,据现在,不过三千多年。
在时间轴上,几百万年的兽与三千多年的人对垒,谁有胜算?
结局摆在这里。黄河流域的大象,退到江淮流域,再避到云南之南。
人出现,但人不直面巨兽,人塑造巨兽生存的环境。攻占森林,伐木拓土,开垦田园……大湖变成小沼,密林成为土地,水土开始流失,小气候改变大气候,原居动物的生存环境变得艰难,同时,在艰难时尚要应对人类对象牙、犀角、兽皮的觊觎和贪婪……
最终,巨兽败北。
在漫长的时间轴上,上演了一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戏。
距离瓦岗川红土林不远的板桥穆旗的木瓜沟咀,是黄河古象的出土地。当衰老的公象被圆石滑倒轰然栽进沼泥中时,家族意识极强的古剑齿象族群多么慌乱?它们眼睁睁看着亲人陷入、没顶,直至水面归于清澈和平静。它们只能哀哀鸣叫着离去,像在唱一首挽歌。若它们能够预知未来,在生命的终点处,给它们三个选择,它们会挑哪个选项?
A.像陷于水沼而死的黄河古象,在250多万年后的人类水库建设中被发现、被发掘,尸骨基本全存,置于北京自然博物馆精心保护、展出,恍若于辉煌中永生。
B.自然死亡,或各种意外死亡,埋于三趾马红土层之下的河流相土层,在时光流变中转为化石,被后来人类觊觎、掘挖,以龙骨之名贩卖,或用于医药,或被收藏,或被展览,尸骨凌乱于天下。
C.在各种地壳变动中深埋于某处,归于大地,永不被人所见,永不被观看、研究、命名,寂寂永世。
写下这三个选项时,案头的三趾象臼齿化石咬合面的凸纹时而聚合,时而依稀,渐渐幻化为一个象形的“笑”字。仿佛笑说:
在没有边界的时空里,百万年算什么?几千年算什么?你,我,不过一瞬。谈什么选择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