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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立民丨我们这儿的土(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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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融媒记者 陈飞 摄

我们这地方呢,最不缺的就是土。大风从蒙古高原搬运来一波又一波沙子。一滴雨落下,两滴雨落下……雨水唤来了植物,起初也许是苔藓,母鸡一样,把一粒粒坚硬的沙孵成了绵软的土。沙生土,土生草,生灌木,天长日久,乔木竟也郁郁葱葱地长了起来。

这里的黄土太厚了,有数百米之深,而水又太低了。这里湖泊星罗棋布,河流汪洋恣肆,原野莽莽,气候温润,成群结队的黄河象安逸地进食、奔跑、嬉水。后来呢,湖泊消失,河流减少。细细的流水像一把把刀子,轻一刀,重一刀,把大塬切割得支离破碎,把大塬切成了小塬。小塬有多小呢,宽几百米的有,长几公里的有;宽三四里的有,长十公里的有。大塬呢,我们这里人夸海口,说八百里秦川,顶不上董志塬边边。董志塬是陇东高原最宽展的一条塬。塬上,周先祖公刘带领部族披荆斩棘,狩猎,耕作,植桑,养蚕。在塬边挖窑洞、生烟火、筑城邑。每每读到《诗经·豳风·七月》,总是倍感亲切,先民们生活、劳作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陇东高原的文明,并不是从公刘开始的。大宋承天观碑文有这样一句话:“轩丘在望,乃有熊得道之乡;豳土划疆,本公刘积德之地。”此碑原存于陇东南之正宁县罗川村,可见在公刘之前,黄帝已经踏着黄土,在斯地教化育民。罗川之名,见诸史册已经一千五百多年了,因此地有罗山及罗水,所以罗水流经的这道川,便叫做罗川了。然而,罗山和罗水又因何得名呢?大抵与罗国有关。罗国是夏商时代芈部落穴熊的一个分支,约在殷高宗武丁时,芈族系诸部落遭到殷的征伐,罗便由罗山(河南罗山县)迁避到甘肃正宁县。罗川,罗川,一条东西长一百多华里的川。东端始于子午岭,西端终于咸阳市彬州之雅店。由罗川村西行四十多华里,在一个叫宫家川的地方,农民平田整地,挖出了许多彩陶,仅有一只陶瓶未被损坏,这便是仰韶文化的代表——人面纹葫芦瓶,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陶瓶系用黄土烧制,状如葫芦,上有彩绘。实用的器具之上,美已开始萌芽,所谓文,所谓采,在一只陶器上斐然如诗。

厚德载物。跋涉在陇东高原,你会真切感受到地之厚,土之厚。土地之德,厚之又厚。它博大,宽容,有好生之德。先人们住在土窑里,睡在土炕上,连降生,都是落在绵绵黄土里。下田回来,进门先脱下布鞋,在门槛上磕一下,再磕一下,磕尽了鞋里的土,这才哧溜爬上炕头,盘盘腿坐着,端起耀州窑出的粗瓷大碗,喝黄米粥,喝玉米糁糊汤,吃吃喝喝,无非都是黄土里长出来的粮食和菜蔬。走的是土路,穿的是土布,说的是土话,饮的是土法酿制的黄酒。

春二三月,南风吹来的时候,一会儿小,一会儿大,大风卷起的黄土遮天蔽日,黄天黄地的,我揉着干涩的眼睛,噗噗噗地唾着,分明感到十二分地牙碜,感到黄土在给天地万物沐浴,包括我,包括黑黢黢的树木,包括绿油油的麦苗。人都以为水最干净,其实土还比水干净呢。鸡身上脏了,驴身上脏了,猪身上脏了;在浮土里,鸡扎煞着翅膀扇了又扇,驴打着滚儿长叫,猪呢,仄着身子蹭来蹭去,把平平的猪圈,蹭出了土坑。黄土能杀菌,能祛毒,能止血,要是手呀腿呀脚呀有一点擦伤,大人会说,抓一把面面土去。面面土在哪里呢,就在坡底山根,捏在指间比麦面还细呢,抹到伤口上还真能消炎止血。土还可以吃,遭年馑时,据说观音土能救人们命。观音我没见过真身,观音土是一种什么样的土,我至今还不认识。

而我离土到底还是越来越远了,嫌弃土,甚至厌恶土。走一回土路,回来掸呀扫呀洗呀,其实也并没带回多少土。土都留在了老家,落在了老屋的画张上、瓦瓮上、案板上、门楣上。人走了,只有土,时常回来,回来了便不再走,寂寂地,将这里当作归宿。

艳遇一朵花

树开的花,远比草开的花繁多,盛大,绚丽,引人注目。尤其在春天,在北地,花团锦簇的,永远是桃树、杏树、李树、梨树、苹果树,还有刺玫、丁香、洋槐、楸树、桐树,千朵万朵,万朵千朵,云蒸霞蔚,轻笼着绿烟里的平畴沃野、寻常人家。

也有树,花朵一点都不花,素朴得很。比如核桃树,毛毛虫一样的花垂满枝丫,灰绿灰绿的,在软风里蠕动。那年去天水,农家乐里一道素菜,竟然是核桃花做的,没有特别的味道,迄今只吃过一次。另一道菜,是掐下花椒枝的嫩尖,焯水后凉拌,清爽可口。由此我对天水的印象不只停留在麦积山石窟和杜甫的秦州诗篇上,尚有核桃花的涩,花椒枝叶的麻。

草也开花,但鲜有开得令人过目不忘的。蜀葵是其中的佼佼者,拳头大小的花朵有的粉红,有的深红,笔直的杆上左一朵、右一朵,上一朵、下一朵,便有拇指蛋大小的木蜂钻来钻去,冲撞得蜜蜂惊慌失措。还有格桑花,我们这里唤作蒿子梅,各色花朵一大片一大片地铺在人家门前,时不时地有蝴蝶翩翩而来,粉白的花上泊一会,玫红的花上泊一会,浅紫的花上泊一会。牵牛花呢,攀在墙角的枯枝上,雨水好的年景,能扯三四根牛缰绳那么长,藤上喇叭似的花接二连三地今天开,又接二连三地明天谢,百十个喇叭都没喊来一头牛。这些花都中看不中闻,香气寡淡得很,蜀葵甚至散发着时有时无的异味,仿佛一个有狐臭的女人,以浓妆艳抹遮掩着什么。大蓟,曼陀罗,蒲公英,在野地里自顾自地长,自顾自地开,花朵也颇可观。甚至连野豌豆,学名叫大巢菜的,开起花来也俊得很,细细碎碎的紫洒满陌上,柔柔弱弱的绿染遍垄头。《诗经·小雅·采薇》写及的薇,我认定就是野豌豆。采呀采呀采,这种卑微的野草、野菜,不仅可以果先民之腹,而且还能寄寓戍卒思乡之愁。

最美的野花野草,似乎藏于深山。那年在铜川市照金镇,通往薛家寨的山道旁,数株隐身草丛林荫的野草吸引了我的目光。翠叶间,红枣大小的花朵仿佛白色的铃铛悬在草茎上,几只蜂子、飞虫在花瓣上时飞时停,似乎要弄出叮叮当当的铃声来。然而我却叫不上它们的名字,权且称其风铃花吧。不是一只铃铛,而是数十只,在夏风中清音袅袅,身后披着土红色袈裟的薛家寨,已然在偌大的空寂里入定。

风铃花固然美,但与寄身子午岭幽谷中的大花杓兰相比,还逊色一筹。好友姚兄,花痴也,一有闲暇便往深山老林里钻,不为山珍野味,只愿一睹阆苑仙葩之芳容,杓兰就是他在子午岭里的艳遇。的确是艳遇,杓兰如挑着灯盏的仕女,候着造访花神的嘉宾。其花紫里透红,如绸似缎,状若灯笼,被三瓣多情的花萼遮罩,蜂钻得进去,风却刮不进去,雨却滴不进去。这被野蜂点亮的灯火,照得杓兰有些想入非非,有些心猿意马,还有些醉意朦胧。而先于杓兰而醉的,先是姚兄,后来是一杯一杯复一杯的我。

常在山野走,焉能不失神。草木动秋声的时节,野菊花开得太张扬了,沟沟洼洼尽是黄金甲,一派攻城略地的架势,香气与杀气惊得秋天脸白如霜。这当口,我遇到了逍遥自在的赤瓟,指肚大小的花伏在叶叶蔓蔓上,绽放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明明开明黄的花,名字里却赤字当头,是不是它会结出红色的果实。赤瓟的花,形似钟罍,倒悬的,斜举的,仿佛众酒徒刚刚饮尽其中的醇醴,等着再酙满一杯。

闲了,不妨往山野里走,行至水穷处,必有花等着艳遇,诗等着吟诵,神仙等着大醉一场。

编辑:李婕责任编辑:杨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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