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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包颂

李建荣（剑云）

沧海南迁，桑田依在，香包高悬。范仲淹知延庆府有《劝农》诗云：“烹葵剥枣古年丰，莫管时殊俗自同。太守劝农农勉听，从今再愿诵豳风。”范公缘何会有“从今再愿诵豳风”的感慨？原来庆阳人“好稼穑，勤本业，民醇不讼。士笃悫，有文礼。重丧祭，尚文举，有古豳之遗风。学以明性，穷理为功，尚博闻强记，文体有汪洋俊逸之气。陶复陶穴以为居，于貉为裘以御寒。婚丧仿古礼，不惑於释道异教。”这不是圣贤向往的古之周礼吗？

《千岁香包》  黄克义 摄

“庆土风俗之美,古之遗化存焉。”仲淹先贤镇守延庆，身处陇上，在生活中找到了诗经《豳风》的源头。范仲淹明白了庆阳，懂得为什么中华厚土是能养育出《诗经》和《离骚》的土壤。大诗人的体验与清人在《庆阳府志》中对陇东民俗的叙评，互可证也！

香包是女人心灵的灯盏，佩挂香包便是北豳遗风流韵之一种。我用四幅裹肚拼成了一个“锦绣田园”图：娃娃骑驴，老婆打桑，兔儿啃青草，猫儿追蝴蝶…… 若回故园，散步陇头坂亩陌上桑田之间，你会望见日出东南，罗敷撷桑，我们都是脱帽着帩头的人了。董志原头，青年男女投桃报李；泾水洲中，鸾鸟关关，卿卿鸣和。暖日也融融，崖头母女扎花绣叶啦家常；槐荫也爽爽，树下老人把酒话桑麻。不由想起儿时的童谣：“高高山，山高高，高山上，有人家，又有牛，又有马，还有一树好桃花，两个羊羔在玩耍。”泾水如歌，陇风如画，难怪老陕说“八百里秦川，顶不上一个董志原边！”凉快呀！舒坦哪！饭香哇！这肯定是走州过县的人，涉过泾河，躺到我们的黄土高坡上，最真心的感叹嘛！——香包是女人培植的另一类植物，是人类梦境里最美妙的音乐和果子。

有了桑就有了丝，有了麻就有了布。以针牵丝，绣于布，布上生出了红花绿叶叶，便成寄托情怀的礼了。男耕女织，含辛茹苦，这就有了香包，所以我说线有多长，香包的历史就有多长。《豳风》之《七月》里，女子说：“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夸自己的红丝最漂亮，要交给公子作衣裳。香包就是福！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幸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幸福，平安归来合家团圆的幸福，远离灾异万古长青的幸福，福而有辛，辛而有福，人以香包表达衷心的祝福——祝您幸福，这是多有诗情画意的贴心表达？生活因爱、因幸福、因香包而美好！人生有福，别无所求了。香包——大地之上我们祖祖辈辈的头顶高照的福星！

《庆阳香包香气浓郁》赵彩霞 摄

香包是什么？狭义地说，“香包就是装有香料的包儿”，这样一“翻译”，外国人以为我们卖香料。有翻译家说，还不如译成“用丝线绣的有香味的表达祝福的民间艺术品”，你看，这问题还不好回答嘛。这样说吧——这包一般是“红包”，红包里可能有钱，里面要缝上一个成色好的“麻钱”，就是古代的铜钱，就像我们现在饺子里包上个“分分钱”。有钱好，富裕好；钱是圆的，团圆好。只有钱还不够，还要“香”，这香字，就是烧香的香字，这香是用神农百草里能驱蚊逼蝇、洁身香体以至祛邪降福的草药制成的。和《离骚》一样，北方民间也叫“香草”。以美人喻君子，以香草喻品行的高洁，我又感到这豳风里也融合着徐徐的南国楚风。香包什么样？像心一样的最多，一颗香包就是一颗心。一颗心有一颗心的心思，所以香包多种多样。“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偷偷送你一个香包，和公开抛你一个绣球一样不用说，爱上你了。不谙风情你可会闹笑话的，那挂在外面的叫香包，扎在衬衣掖下的才叫荷包呐，给谁看谁才知道什么样……那时，他已经心软身酥了——香包是最温馨的缠绵，是我们在现实中可以把握的神话。

庆阳民歌《绣荷包》这样唱：“正月里闹元霄，荷包绣开了……”合水民歌《走西口》里说：“哥哥你走西口，扯下二尺红绸绸，若有人回家走，捎给你的巧手手。”巧手手要红绸绸干啥？绣荷包，绣下荷包干啥？荷包之荷，我猜想，谐音“合”，藏百年合好之意。荷包之荷，叫人想到王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鱼舟”，女孩儿洗丝而回，笑语喧哗，并非江南独有的风光吧？月光下，玉荷临风，亭亭玉立的女子“想你想得见不上面，只有拿起针和线”嘛。荷者，荷花，并蒂相恋，比翼欲飞，待到那年那月那一天，你看“我穿那大红袄，我辫子红绸扎。绿色裤子红鞋红袄袄，活活一朵牡丹花。”嗨！——上轿了！藏在荷包里的粉红心事，就出落成了一朵香艳，被小伙子们抬着煽着颠到了婆家。荷风玉露，含娇藏羞，洒彩抹红，要莲生贵子，生命之美在此一染耳。

《虎头枕》  陈飞 摄

会绣香包也就是会绌。绌，就是穿针引线在布上绣花花的动作。巧手绌好的艺术品就亲昵地叫“绌绌”了。因己及人，先前那一双给自己扎“陪房”、给新郎拉鞋的巧手，给娃开始绌小衣小帽小裹肚了，给娃开始绣玩具了，给掌柜的扎烟袋了，给闺女精心构画披风了……看啥绌啥，想啥绣啥。做绌最好用蚕丝，丝者，思也。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天高日月长，闺女等成媳妇，媳妇熬成婆，艺到老来俏，一出手都是独一无二，绝难复制的人间精品。

“五月端阳耍线哩，八月十五耍面哩。”仰艺术为生活，视生活为艺术——陇东妇女一辈子就“耍”了个为生活锦上添花。这样广义的香包、荷包就包括所有的刺绣品。从实用衣物的装饰转向纯粹的艺术，从民间窑洞民居走向艺术的大雅之堂——庆阳香包成为华夏刺绣艺术品中一个独特流派：陇绣。不论叫香包，还是叫荷包，叫猫叫咪咪都行，都是陇绣中有代表性的一个大类。

更随和的叫法是“耍活子”，就是布做的娃娃玩具。藏之于箱底的是情的秘密，馈之于孩童的是爱的布施。陇绣中的生肖、五毒等等实际就是农耕社会民间自创自做的儿童玩具，现在又发展为独居特色的居室、轿车和节日喜庆活动的装饰品，成为普及庆阳千家万户的文化产业。香包是高原上最鲜艳的旗帜，召展我们的崖畔！香包是我们鸽子一样飞翔的名片。

一提丝就与路有关，一提丝绸之路，人们就想到敦煌，想到古代的丝绸贸易。细一想，人们用丝绸干什么？荆钗布衣要刺绣、绫罗绸缎要刺绣。收藏家的珍品似可分两类，一类是民间自用自赏的粗布绣品，另一类呢，绸缎之中绣花，掺以金丝银线，镶金簪银，多为官员、书生房中的挂件，犹如书法、字画悬而赏之，这一类里更具豪华富贵气派的如刺绣的中堂，我姑妄猜之，由先周而大唐，由远古而现今，庆阳，近距长安，千针万线，陇东女儿大约绣了不少锦衣绣袍，给朝廷如武则天们吧？物以稀为贵，艺以精为上乘。有一点是最要肯定的，丝绸之路上有丝绸，怎么能没刺绣？庆阳人说甘肃“西有敦煌，东有庆阳”，这不是卖派，石窟与香包，是丝绸之路的双臂两翼，特别是民间珍藏的早年绣品，多为旷世奇珍啊！庆阳本就是丝绸东路的重镇，香包本就是丝路文明最直接的印证，是庆阳人把香包广而大之的。庆阳香包，粗犷如歌，浪漫如诗，深藏中国艺术之精髓，有大意境！香包是飞天神女裙带上的灿烂，是天女撒向人间的花瓣瓣……

《花团锦簇》张新合 摄

谁说我们保守？香包就是庆阳人大红大绿的浪漫想象。庆阳人倡导那个端午民俗香包节，意义不凡！民间节日本身就是活的动态的民族瑰宝，如果一个民族连自己的传统节日都不会过，没兴趣过了，悲莫大焉。赛香包，赠荷包，送棕子，祭屈子，龙舟激扬爱国精神，华夏同识，南北一俗，美莫大焉。既有传统承继，又有现代蕴含，端阳节，是情人节，又是诗人节，还是华夏民族传统的敬师节，每逢此日，学生给老师送香包、家长给老师送棕子以谢师恩，意堪重也！一节多能，满足了不同人的情感交流的需求，其聚万众于一节的媒体便是“香包”！

一年中，我们共同拥有香包的这一天，是最有诗情画意的一天，最甜蜜的一天。这一天是千千万万的母亲带着她的闺女绣出的，这一天才是全中国的女儿节、母亲节！这一天才是我们民族自己的儿童节！哪一挂香包不是娘心头跌下的肉疙瘩？哪一朵荷包不是爹手心开出的花？哪一年端午都有甜蜜的粽子、甜蜜的话！诗骚传国，香包传情，沧海桑田，生命长青！我到北京看故宫，人们把庆阳香包带上了天安门，蓝天下香包和国旗相映。五十六个民族的巧手手都来北京赛千姿香包吧，那何等美丽动人？庆阳香包香天下，天下香包汇北京。我看咱们就搞个全国的甚至全世界的“巧手手”刺绣香包大比赛！来个别一种“选美”吧！有了香包，有了端午香包节，母亲笑得最甜，父亲笑得最憨，女儿笑得最美，男儿找到初恋，人类漫步自己的童年，找到情感的喷泉……

《布老虎》王善超 摄

感谢每一个母亲从大海里捞出那一苗银亮的针来，用一生的心血，刺绣我们的生活。香包是什么？香包是最嘹亮的灯盏，香包节是人类用亿万年时间淘洗出的我们感情的金子打制的灯盏！

今夜，月光里，香包女神，高擎着一盏盏香包神灯，蹑足心灵家园……

明晨，等到我们从梦中醒来，香包女神把那一轮灿烂的香包挂在东方的天穹，万道金丝，云中撒下……

多少个端午，我们又一次回家，揣着妻子绣的香包，踩着女儿绣的鞋垫，簪着母亲从黎明的露水地里采回的艾叶，又一次离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