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有人在饭桌上提起,我才记起,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去过梨树沟了。
小时候,尽管出生并生活在洪河岸边一个叫下郑大沟的小山村里,但曹路崾岘却是我童年和少年特别向往的第二个故乡。这个村子坐落在曙光塬边,如果站在大门外面的沟畔向下望去,满眼都是大小不一的梨树,随风飘扬,枝影婆娑,只要静心聆听,依稀还可以听见昼夜不停的红河水声哗哗啦啦飘过沟口流向远方,给原本贫瘠的黄土高坡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父亲说那是我的老家,哪里有他的父母,有我的爷爷和奶奶,也有满山满沟的梨树。
记忆里,我家除了门前的几棵枣树是我一年中唯一吃得最为随意的水果外,很少能吃到诸如什么苹果、柿子、桃子、李子、杏子之类的稀罕物,要说能吃到,无非就是好心的村里人偶尔你家一个、他家两个送给父母,父亲又不舍得吃拿回家让我们尝一下而已。那时,由于吃“大锅饭”的影响,当时农村经济发展停滞不前,生产队是以出工记工分进行考核,年末按工分进行结算,什么清油、粮食、布票、煤油、猪肉、猪油等,无一不是按父亲一年的出工工分分配。因此,为了一家人的生机,父亲一年之中,除了没黑没明的跟着生产队劳动之外,很少有时间回几里地之外的老家看望我的二爷二奶。
当然,父亲不知是一味地为了出工多挣工分。记得在我上小学时,父亲曾不止一次趁着天黑,步行几里山路回老家悄悄地去看二爷和二奶,为了不耽误第二天早上出工,又会趁着夜色急急忙忙返回家里,而每到我睁眼上学的时候,发现头前总会放着几颗香喷喷的梨子。父亲说,那是我二奶二奶给的。从那时起,我对二奶二爷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尽管长那么大未曾见过二奶二爷长什么样,但二奶二爷家的梨子却在我心里扎下了根。为此,我梦想着有一天,一定跟随父亲回他老家看看二奶二爷,不为别的,就为能吃到更多的梨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年正月,懵懂之中,我跟随父亲第一次步行着回到了父亲的老家看望二爷和二奶。二奶家和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尽管清贫,但却非常整洁。挺大的窑洞内,除了靠墙用砖头支起的一块木板上,端端正正地立着一辆七成新,被擦洗的油光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外,很少看到有其它什么值钱的物件,倒是一股浓浓的梨香味直扑口鼻,不免使我顺着窗口的光亮向窑洞深处多看了几眼。二奶先是笑盈盈的用手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一阵嘘寒问暖,接着就牵着我的胳膊,迈着一对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脚,咯噔咯噔朝窑洞里面走去,独留父亲自个儿给自己倒了一碗白开水,坐在炕对面地上的一条长木板凳上歇息。
二奶说那些梨子都是在一个叫梨树沟,也就是后来人叫水沟的地方摘回来的。自她嫁到这里不久,生产队就组织社员栽下了,当时移栽过来的是一棵棵不大的树苗,后来经过社员们精心务弄,便开了花,结了果,一年比一年要结的多,长得好。尤其是今年,果果不但个大,水分多、味道好,产量高,而且颜色黄黄地,很是向卖,还没有摘回来,就有好多梨贩子打听着前来收购,言语之间无不透露出丰收的喜悦感和自豪感。但对于只知道梨香,却从来没有见过梨树,甚至于梨树沟在什么地方,我依然充满着神秘的诱惑。
九十年代初,由于二爷二奶相继去世,我跟随父母回到了老家。由此,我便有了去梨树沟的机会。记得那是一年秋季,正好是梨子成熟的季节,我第一次跟随父母去梨树沟摘梨子。记忆里,那天我是最高兴的。出了大门,绕过几道弯,下了几段坡,我的心就醉了。只见满山满洼的梨树像染了一层颜色,每一片或红或黄或绿或褐色的树叶下面都垂挂着金灿灿的梨子,三三两两聚于一起,色泽艳丽,随着秋日阳光的映射,一股股梨香沁人心脾。那些长在路边,张口就能吃进嘴里的梨树枝上、挂满了无数个像着了色的黄灯笼一样的梨子,随风摇曳着,于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恰似演奏着一曲曲丰收交响乐,随着枝叶起伏,把光线折起无数个波影,一层又一层向四周绽放,在山谷中回荡。
那天,母亲拿出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食物让我吃,我都无暇顾及。只顾骑在树梢,一边嘴里哼着没有名堂的小调,一边盯着夹在树叶中,显得格外耀眼,让人馋的口水都流下来的梨子,用衣服擦一擦便塞进嘴里。那个香脆,那个滋味别提多爽了,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忆犹新。
父亲那时是非常忙碌的,除了务农庄稼,只要有空,就会带着我来到梨树沟,不是给梨树浇水、施肥,就是把梨树上面已经干枯的树枝打成捆背回家或烧锅或架火炉用。哪些梨树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出落得枝繁叶茂,结出的果实又多又大。每到秋天果实成熟之际,父亲都会事先把笼里面用布包好,从树枝上摘下那些泛着金光的果实,轻轻地放进笼里,随后,就和我一趟又一趟挑回家,存放到专门腾出的窑里,抽空把果形较好的梨子一个个挑拣出来,再用白纸一个一个包好,分为商品果,便于卖个好价钱。
那时,虽然老家梨子不像今天超市卖的梨子那么值钱,但由于当时食物结构简单,很贫瘠,人们吃不到更好的食物,能吃到的水果除了柿子,就要算老家的梨子,只要一提到老家的梨子,方圆数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每到冬季,老家的梨子就会自然而然成为商贩的聚集地。尤其是本地商贩,时令进入腊月,常常会看到他们进村入户,忙得不亦乐乎。而每到这个时候,也是父亲最为繁忙的时候。只要在路边看见有人收购,总会迎上前去打听一下行情,唠叨几句,毕竟那些果子是父亲的心血,是那个时代难寻的佳肴,也是那时我们家里一年之中除了卖粮之外唯一的经济来源。
二十世纪初,随着人们生活质量提高,父亲也因为年龄见老,身体也不如以前那么硬朗,很少再去梨树沟。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之前被父亲精心呵护的梨树,因为缺少父亲的照顾,尽管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但曾经被人们引以为豪的所谓珍奇食物,已被市场上种类繁多的果品所替代,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消失在时光的记忆中。
今年国庆前夕,我回了趟老家。往事如风,面对之前整洁、敞亮的院落已被荒草所覆盖,我的心里不由得怅然若失。失落之余,我兀自默默地站在大门外向梨树沟远远望去,那些曾经辉煌灿烂的梨树似乎已不复存在,替代它的是土地流转之后新栽的木瓜树,隐隐约约在蒿草之中婆娑,不免让人感到凄凉和失落。
梨树沟,是二爷二奶的一生的守候,是父亲母亲的毕生的牵挂,是我永远的青春记忆,也是承载着那个特定年代风雨时光赋予我们特定的历史碎片。那原始的气息尽管不可复制,但岁月的长河依然透过时下的北风,掠过梨树沟的上空,不由自主的带我踏入梦中的那片儿时的果园,让我的欢声笑语,再次回忆起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