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天石
入伏的天气,玉米叶子由浅入深,再变成了墨绿。一夜之间,蝉的鸣声响彻了乡野。
老锁家院子里所有的瓜蔬,一架一架的黄瓜,一行一行的辣椒,一颗一颗的南瓜……菜品比以往丰盛了许多,招引着蜻蜓和蝉,落在菜架上的小精灵们和菜融化在一起,大部分时候确实让人莫辨。
夏里,最容易激动起来的是蝉,其次是庄稼,再就是老锁。蝉晶莹剔透,庄稼沉稳厚重。而老锁内心晶莹,表面厚重。晶莹而又厚重的老锁下狠劲种了三十几亩玉米,日子过得不比其他人差。其实,几十亩庄稼对老锁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这个庄子里的庄稼汉子,哪个不是种几十亩地?种地少的汉子,也都挤出时间去干工地活了。老锁是庄稼地的“专家”,他就守着庄稼地。
老锁刻意在自家地头栽了一棵楸树,硕大的叶冠遮住了庄稼,但是给老锁带来了许多欣喜,楸树上时有蝉来光顾,给老锁拉着弦曲。有时候,几只蝉的声音叠加而粗粝,老锁也不由地喘着粗气呼哧起来了,仿佛一下子像打了鸡血一样,又回到了田里,和毒阳斗争,接受咸汗洗礼。
田间各种作物铆足劲生长,光照和雨水给了它们无限的力量。热天盼雨,雨天盼晒,凝蹙在庄稼人眉头的心思跟着天气不停地摇摆。蹲在田间地头,庄稼人的眼神迷离,成片的庄稼就是他们的孩子,晚风拂过,生命拔节,好像听一场肃穆的禅音道谛,希望蹭蹭生长,只有旱烟锅的火星知道老锁的心思。
老锁不如儿子“有本事”,儿子迎风蹭蹭长,一结婚就带着媳妇闯深圳去了,听老伴说,一月工资还不低。其实村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已经“远走高飞”,没有出去的也顾不上地里,他们有自己赚钱的事业,农村的烟火吸引不了这群奔腾的心。老锁一辈子没有转出县城,看到的火车、地铁、高铁和飞机都在电视里,他最高的理想就是守住家园,守住烟火,守住粮囤。在庄稼地里,老锁才踏实自豪,站在这片地头,没有一个庄稼汉子敢说自己的“把式”能超过老锁。
蝉声最活跃的时候,老锁正在树荫下抽旱烟。
老锁一直渴望一种声音,而不是蝉本身。
老了的老锁已经惊扰不了蝉的欢悦了,他也无意去惊动,大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蝉。老锁额头住满了刀刻的回忆,岁月悠长如烟锅里冒出的烟,轻渺曲折。
老锁最大的转变,就是这一辈子转寡了言语。没变的是,每年仍种二十亩地。现在的老锁,还喜欢听着蝉叫,抡起的鞭子却不想抽在牛背上了,也早已没有牛可抽了。老锁就抽烟。冬夏一件外套和脖子上一架旱烟锅。好在最忠诚的伙伴还是那几大片庄稼地,不离不弃,从没对自己说一句薄情话。老锁愿意怀里抱着黄土地,肩上担着肥料,就这样在这垄畔晃悠一生。
蝉一直是知道老锁的心思的。老了的老锁忙的时候仍旧很拼命,闲的时候就熬熬茶、听听风,冬天的时候,在老汉堆里“掀花子”(流行于北方南农村的一种类似于扑克的游戏)。唯一欣慰的是,“蝉友”从未缺席,从年轻到老年,每年如期而来。
老锁的一生中,想得最多的是抓回一把庄稼,抓养大儿女。老了的老锁不想歇脚,还想为孙子再拼一把。老锁老了,出门打工人家嫌弃,就守着庄稼地,实在还自在。老锁和村里所有的老汉一样,守着庄园。多亏村子就在县郊,去街上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的脚程,看病购物基本都方便,每年买农资还有人开车上门兜售。
也有夏闲的时候。老锁就坐在房子背后的一块大树墩上。大槐树上特别喜欢落蝉,此起彼伏的声音,听来咫尺,却无寻处,仿佛隐士一般,虽坐于耳际之遥的绿荫里,却神秘莫测,若隐若现地挑逗着老锁的情绪。树墩是老锁的宝座,已经被老锁的屁股磨成了黝黑。
夏季里,蝉落脚的去处遍地都有,自由的蝉有自由的选择,藏匿起来甚至不需要提防鸟的袭杀。其实,除了淘气的小孩子,大人是不会去惊动蝉的,这种可爱的生灵让酷热的天气多了无尽的乐趣。蝉也聪明,轻易不会在低处让小孩子够到,一棵棵树下,好奇的孩子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却望蝉莫及,影响不了蝉的鼓腹高歌。
蝉的生命只在深夏,不像老锁四季忙碌。夏季万物蒸腾而向,生命澎湃。蝉应季而生的前夜,要告诉夏天,它是自己爬出泥土,爬到树上的,在短暂的光阴里将要完成一世蝉鸣。
在这样短暂的一季里,植物要完成一个壮丽的过程,等到冬天的时候,早已听不到蝉声的玉米高粱一应作物就会变成一堆一堆的秸秆,等着腐烂,最终成尘归土。而它们,留在人间的壮硕的种子,将会使得万物的生命得到延续。
蝉在夏天是自由的,老锁的夏是忙碌的,等到老锁闲的时候,蝉却已经悄然逝去。
老锁再见蝉时,已非去年蝉了。
老锁的冬天听不到蝉声,就和一伙老汉扎堆,要么沉默着吧嗒旱烟,要么说说孙子孙女的学习情况,要么估摸一下来年雨水气候,反正都是无趣的话题。孤独如蝉,短暂如蝉,一生如蝉,如老锁一样的老汉们一刻也不停地谋划着下年的生计,与生俱来的使命让他们亢奋。如今,儿子们孙子们盖起了两层四合院,就开回了小汽车,早上醒来,前一晌还在院子里晃悠的孩子竟然在另一个城市打来了电话。老锁瞠目结舌,觉得生活完全不是自己那个筹划了半生才箍几眼窑洞的节奏。
乡道,庄稼,鸡鸭,瓦房,老锁……构成了一幅农村的写生图,弦歌如初,平静如初。
夏蝉偶尔会去光顾一下城市里的树上或者高楼的窗上,高楼林立,树木纹丝不动,蝉来的时候忘了叫上另一只蝉,凝滞的热浪似乎阻断了激昂的渴求,落寞的叫声让人烦躁,完全失去了乡村的柔情。城市里没有老锁,没有知音,当然也不会有流连,汗流浃背的老锁在乡间听不到朋友的声音。
激昂的蝉不知道立秋的概念!
如同奔七的老锁炙热渴望着玉米的长势、紫苏的挂果、家道殷实、儿孙的健康!老锁很少想自己。
蝉一直希望夏能长些,蝉不会大汗淋漓,它有自己的使命,使命结束了,夏还没结束,那蝉干啥去?蝉还是希望夏天短些吧!
夏热情奔放,蝉颤动薄翼。老锁披着外套,走在田间,佝偻铿锵的身影如蝉般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