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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这小县城

    在它喧闹的旁边

    感受简单的宁静

    这是在乡下那些年

    所感受不到的一种从容和孤独

    有时候，我们说喜欢

    是喜欢它那有点肮脏的街头小贩的吆喝

    是喜欢它的时尚和快捷

    是喜欢它的拥挤和慌乱

    在乡下，在泥土中我低头忙碌了二十多年

    被收获季节的喜悦深深击中

    被劳作的艰辛和无边的贫困久久淹没

    这些年，问起籍贯

    还是在乡下，我在街上

    却要装得像极了一个城里人

    下乡札记

    下乡，我们是带着任务去的

    开门的大叔，脸上的尘土被风吹淡了一些

    如今的女子彩礼可贵得吓人哩

    不知谁说起这个话题

    你一句我一句就说开了

    只有大叔一个人，在墙角抹眼泪

    给儿子说下的媳妇刚刚结婚没几天就跑了

    跑了也就跑了，十几万的彩礼跟着也跑了

    法院里的人说了，不到领结婚证的年龄

    你的委屈没处说理啊

    大叔心疼他十几万的彩礼，我知道

    那个跑掉的女子真的不咋的

    你说你跑了也就跑了，怎么

    连十几万的彩礼也跟着跑了

    大叔说起这些，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你说那十几万的彩礼跑了也就跑了

    不争气的儿子还在外面晃荡几年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媳妇可是儿子逼着父亲给张罗娶的

    听说，这儿子有时还打父亲呢

    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诉说

    这不，包村的干部刚刚下乡来了么

    大舅在电话中说他要来看看母亲

    去年，大舅和母亲先是

    互相在电话中谈论着各自几个月大孙子（孙女）的乖乖样

    后来，两个人都病倒了

    在电话中互相鼓励要坚强活下去

    在母亲病重的那些日子里

    大舅说要来看看母亲

    一次是他去西京医院的前几天

    一次是从西京医院回来没几天

    八月十五还没过

    大舅说倒下就倒下了

    再也没能好起来

    三十里的山路，大舅不知走过多少回

    去年，硬是没能再走最后一趟

    村里人的一辈子

    都说村里人忙着呢么

    放羊是一辈子

    种地是一辈子

    织布纺线是一辈子

    一声不吭的一辈子

    谝闲传的一辈子

    偷鸡摸狗的一辈子

    在十几亩薄田上流汗一辈子

    在几眼土窑洞里忙活一辈子

    在旁人面前不掉一滴眼泪一辈子

    出人头地是一辈子

    打牛后半截是一辈子

    长的是一辈子

    短的是一辈子

    生在黄土里是一辈子

    埋在黄土里是一辈子

    村里人的一辈子，其实

    忙活了一辈子

    堡子

    我看见它时

    它正静静地蹲在那里

    占踞着一座山的好位置

    也占踞着时间的沧桑和过往的风霜

    我轻轻地止住咳嗽，没敢向它打声招呼

    我怕惊醒，那些躲在堡子里的少爷小姐们的青春时光

    有时候堡子守不住了

    有时候消息知道的太迟，还没赶到堡子土匪已经悄悄潜进了村子

    堡子蹲在那里干着急

    沉重地叹息一声，然后又是一声

    黄土筑成的堡子，蹲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身子渐渐矮下去，庄稼地和它渐渐没了边界

    一个背着苜蓿的汉子从堡子上走下来

    沉默中他吼起了秦腔

    声音在堡子里转了一圈

    落到山脚下的小路上

    一阵风吹起的黄沙，搅和在里面声音沙哑了许多

    雪落在初春的原野上

    春节，天下大雪

    封闭了所有的乡村和道路

    母亲给我说起，几十年前

    她和不到十岁的大舅下沟抬水

    力气小的大舅，下雪路滑，赌气将一桶水倒在崎岖的沟路上

    和母亲坐在一起哭泣

    四十多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

    今年春节前

    大舅被一场雪深深埋葬

    在庄稼地里忙碌了一辈子的大舅

    说走，就走了。

    一封家信

    错别字很多，周转的时间很长

    第一次读信是在一个人独处的中午

    第二次是在梦中

    在梦中听见风起兮

    父亲没有特别地说些什么

    他总是在次数很少

    字数也很少的每一封家信中

    反复地说“一切很好，勿念”

    我知道父亲说这些话时一定在心中反复打着腹稿

    想了又想，斟酌了又斟酌

    后来，当父亲走了十几里山路

    寄完信走回家的那个夜晚

    他又枕着月光一夜无眠

    月光中一只杏子落地

    一只熟透的杏子在月光中静静地等待

    一只熟透的杏子在月光下悄悄张望

    一只熟透的杏子在月光中晶莹透明

    一只熟透的杏子终于用尽一生的力量

    从高处纵身一跃

    在故乡我听见一只杏子落地的声音

    是孤注一掷的声音

    是破裂和结束的声音

    从枝头到地面，准备了一生

    却在刹那间完成

    我正在变成自己厌恶的样子

    这些年，我正在向另一个方向滑落

    先是头顶的毛发纷纷逃离，脸上布满沟壑

    接着是坏脾气，这多么像你

    我曾经熟悉的形象

    一直以来为我所不齿的那种

    还有功名心、庸俗与随波逐流

    想转身离去，却越挣扎越陷其中

    俗气的不仅仅是谈吐，还有心态

    这多么像我曾经厌恶的形象

    一直以来为我所不齿的那种

    这些年我有时候知道自己在渐渐变成什么

    这些年我有时候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在渐渐变成什么

    说好了要活得形而上一些，要有尊严一些

    却在生活面前慢慢学会妥协，学会随波逐流

    这样的结局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

    这样的结局是对已经逝去的青春时光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听见了响声，却没有人说些什么

    一个人的寂寞

    这些天来我们都在谈一个人的离去

    死亡在我的想象中

    从来不是什么圆满或者安然睡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起陈忠实的时候

    会说些什么，《白鹿原》，还是白鹿原

    就是一个老人走着走着突然倒下了

    就是一个亲人活着活着突然不见了

    就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说着说着突然就没了

    你在哪里呢

    我知道还不至于是曲高和寡

    《白鹿原》之后我想你是准备再写写的

    二十多年来却被名利缠了身，被俗世缠了身

    这怎么会是你所想要的

    宁肯再清贫一些

    宁肯再清净一些

    拿不出好作品来，在你内心里比被什么光亮照耀都寂寞

    准备了二十多年，终究没能像当年那样

    再让你的小娥活过来，那一声回头张望中叫的“大啊”

    要多寂寞就有多寂寞。弦断，戏站

    你说走，真的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