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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 | 三拳两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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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拳]

    他们被塔吊缒下来,屁眼大的铁筐,挤满一堆北山男人,褂子上布满汗臭,酸兮兮的。碰开门,人哗地泻出来,每颗心登时松懈了。他蹙住鼻子,紧走慢走,有人给他一记胳膊拐,捣在肋巴条上,意思说:赶紧去吃食。他疼得蹲下来,没认清是谁下的手。天阴得像块脏抹布,云很低,跳一脚就能够着似的。傍晚,探照灯一亮,九楼的施工面就停工了。晚上不能施工,违反的话,会被罚款的。

    他提紧肛,慢吞吞站起,瞅见人都散光了,冶平平坐在墙角,正吃力地纳鞋底。针眼里穿着麻绳,冶平平在头皮上蹭一蹭针尖,锥子攮过鞋底,指头根里的顶针像一枚戒指,一闪一闪。他说:“啊是,你咋来咧?叫旁人笑话么,家里没出啥事啊?”冶平平浅笑,终于见到了男人,窘了窘,将鞋底和麻绳收拾起,红了脸说:“娘叫我来的。看,娘和我给你烙了十几张鏊饼,怕你挨饿么。”他扯开冶平平腿畔的蛇皮袋,果然看见了金灿灿的鏊饼,巴掌厚,十几个层层摞着,麦子的香气缭绕不止。鏊饼是北山人的吃法,用了刨花和锯末,将生铁鏊子烧红,慢慢煨熟饼子。鏊饼不太容易馊,下苦人出门上路,一般背的就是它。探照灯太亮,又在生活区内,他想攥住冶平平的手,一腔子的话要说,但想归想,最终还是放弃了。他说:“该吃饭了,我去打饭,你纳你的鞋啊。”冶平平忽地扯住他的袖子,脸更红了,说:“你去吃你的,伙房里又没我的饭,我不想留话把子。这样好了,我喝些开水,啃几口鏊饼就成了。”说完,冶平平摸出一只搪瓷缸子,递给他。他望了望伙房那头,讪讪说:“其实,我不饿。”冶平平盯视他,哄着说:“那咋成,你下了一天的苦,能不饿吗?你别牵心我,我养得太胖了,我不想成一个水桶样子。”他觉得冶平平误会了,忙解释说:

    “今天灶上吃甲鱼。我嫌腥,一想起就没了胃口。”

    冶平平扑哧一笑:“啊是,原先你们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吃的是鱼呀?怪不得你半年多不回家,吃的是鱼么。”

    “是甲鱼,不是鱼。”他纠正道。

    冶平平蹙蹙鼻子,讥讽说:“都一样,反正是鱼么。你馋我呢?”

    “嘿,甲鱼就是王八,王八就是甲鱼,来路不正。一提起来,我真的没了胃口,干脆不饿么。”他解释不清,嗓眼里真有一股恶心似的,吐吐舌头。冶平平拽着他,娇嗔说:“听你的,你是家里的大掌柜么。”这么一恭维,他真的轻松下了。他说:“你路上花了几小时?看你,跑得清汤寡水的,瘦得不成人样子啦。”说完,他上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冶平平眼泪都快下来了,偎近几寸。

    伙房前的场地上,蹲着吃食的伙伴们嗷嗷叫,冲着他吹口哨起哄。

    他抓起一把水泥粉和石灰,顺风扬下去,一帮人照旧蹲着,嘴里吧嗒吧嗒吃得来劲。他真像闻见了味道,哦哦哦地呕起来。冶平平捏住拳,捶着他的后心。“不要紧,死不掉。我是恶心他们吃甲鱼,一想,我的脑子就稠了,恶心。”他安慰道。冶平平说:“甲鱼又不是毒药,能闹死人?算了,你不吃就是了,眼不见为净么。”工地建在黄河畔,北山上来的男人们揽下项目,一共要盖七八幢高层住宅楼。工地上有伙房,一日三餐都在里头照应,天天是拨面疙瘩和揪片子,外加一脸盆大头菜。劳动节那天,大家吃上一顿花卷和胡萝卜包子,就算改善了生活。出门在外,为的挣几个油盐钱,谁也不计较吃食的好坏。料想不及的事情来了,穷人有了老天爷照顾,一帮子北山男人在黄河水里发现了一堆堆甲鱼,怪模怪样,谁也喊不上名字。先是捡回来几只,搁在脸盆里看新鲜。后来,秘密被工头发现了,说这东西就是王八,也叫甲鱼,端端是上好的营养啊。工头做了演示,拿起一只铁锤,挥手一砸,一只甲鱼就四分五裂,稀巴烂掉了,丢进锅里熬成了鲜汤,鼓捣大家猛吃猛喝,像连骨头都要吞下去。

    壳子一裂,紫黑的血淌出来,他就犯病了。

    他知道,黄河水里的甲鱼,都是一些吃斋念佛的佛教徒放了生的。放生的甲鱼壳上,都被抹上一点红油漆,千万不能动,怕伤了菩萨的心。气恼的是——伙房里隔三差五就能炖出一锅来,吃得北山男人们脸上长满了疙瘩,一掐,就能放出一泡黄水来。他除外,一想起铁锤下的紫黑色,他眼底里就发黑,连气息都闻不得。他呕了半天,见吃完食的男人们嗍净了甲鱼壳,晾晒在窗台上,自己嘴里就不对劲。听工头说,壳子是地道的中药材,能治风湿病。他连一块也不愿意存,看一眼,目光都烧。

    “石瓜,晚上跟媳妇表演一下,我们改改馋病?”有人打趣道。

    “妈蛋,吃屎去吧。”他抓起石灰撒过去,很多人敲着碗避开,又追上来起哄。冶平平被说得羞臊起来,背过身子去,胸脯一跳一跳的。也难怪,她腊月里才被娶进门,没过上几天炕头炕尾的舒坦日子,一打春,他就背着铺盖卷进了城。要不是婆婆催得急,她连兰州城的门都摸不见。

    “嗨,王八壮阳,赶紧去喝一碗,晚上能逍遥死哦,石瓜。”麻雀嘴们喊个不停。

    他脸烧,回骂一声,攥住冶平平手,扛起蛇皮袋就走。他藏下心眼,要是把蛇皮袋放进宿舍去,鏊饼的毛都能被拔光。麻雀嘴们继续喊,抹着嘴,眼里的贼光往冶平平胸脯上瞄准。他将冶平平护在身后头,抵挡着——自家的东西,旁人看一眼,当然会少一眼。他本想给工头请个假,但工头吃完食,背着手视察去了。一时半刻,他也想不起对谁讲,叫给工头传个话。老虎是他维(结交的意思)下的朋友,睡在架子床的上铺,平时就照应得紧。他紧走上前,憋红脸,说了自己的意思。老虎望了望天,叮嘱说:

    “兔子,你去住街上的招待所,便宜嘛。”

    “啊是。”他应答,却见老虎从裆里摸出一卷钱,硬塞过来,递进自己手心里,怕被冶平平瞧见,坏了男人的尊严。钱是潮的,捂了一天,他能嗅出一股尿臊气来。临折身时,他嘿嘿地说:

    “老虎,你是我哥。你喊我石瓜,别再喊我兔子嘛,叫媳妇听见,面子就折净了。”

    兔子是他的绰号。他自生下来,嘴上就是个兔豁豁,裂成三瓣。按北山人的说法,他在胎里时,他娘就不老实,吃了野兔子的肉,才遭下报应。他娘为这件事,一辈子愁肠死了,脊背上一直背着个磨盘,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他去县城做了手术,把兔唇补齐后,娘才醒转过来。虽说现在他成了囫囵人,但绰号一直相跟着,嘴巴上也像打了补丁,记号很明显。可冶平平不在乎,第一次相亲时,她就瞅准了他。冶平平是清水驿的人,吃的河水。能丢下清凌凌的河水,嫁进旱天旱地、狼都不拉屎的北山里,图的是他的机灵劲和实诚。他对老虎说的话,被冶平平听到了。冶平平心里一亮,怪不得!原先,他不吃甲鱼是有道理的,谁乐意生下个王八娃娃呀?

    老虎搡一把他,他便拽住冶平平,扛起蛇皮袋,往工地外走去。探照灯远了,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揽住她的细腰,怕她闪下。天阴得重,像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横在头顶。他走出一身酸汗,嘿嘿地说:“下午,我在九楼的施工面上就看见你了。一见你,我就偷了懒。下也下不来,有纪律。你纳了一下午鞋底哦,手疼不疼?”说着,他举起冶平平指头,吹上几口。冶平平靠过来,肩膀窄,硌人。他想丢下蛇皮袋,将她抱一抱。想归想,他却加紧脚,闻了几鼻子冶平平的头发和胸脯上的热气,心里一热。

    “你咋摸来了?真怕你丢了。”

    冶平平说:“快半年了,连你长的啥样子都快忘光了。娘打发我来的,娘急得头发都白掉了,娘想抱个孙子,改一改心慌嘛。”

    “啊是,那你晚上就给娘怀个孙子嘛。”他热热地说。

    冶平平暗中掐上一指头,嘴角一撇,做个撒娇的乖劲。他吮吮嗓眼,很有权威地说:“晚上就住招待所。现在,我陪你去大红袍吃一顿。”

    “费钱!我喝些开水,嚼几口鏊饼就成嘛。”话这么说,他却牵紧了,冶平平抗拒不得。他自豪说:“挣钱干啥?就为养活你和娘嘛,先吃了大红袍,再去住有色招待所,明天给你扯一身料子衣裳。你头一回进兰州城,我不能亏欠你嘛。”

    工地在黄河北岸,半小时后,他看见了大红袍,门口站着财神爷和关老爷的塑像,喜洋洋的。他卸下蛇皮袋,按住冶平平肩膀,安顿住她。大红袍里很冷清,十几张桌子闲着,几个服务员边打哈欠,边拍墙上的苍蝇。他和冶平平隔桌相望,冶平平局促起来,脸红得像本命年的肚兜子。他很利索地点了酸辣洋芋丝、醋熘番瓜、紫菜肉丝汤,又要了两碗拉条子面。北山人都是吃面的肚子,一顿不吃,脸上就发青。他半年多吃不上,肠子上没挂油水,早干瘪掉了。他站起来,想腾空肚子。瞅了一眼WC,他径直走进去,拉下了水闸。

    其实,他吃过一顿大红袍。一个多月前,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死了丈母娘,吆喝工地上的十几个工人去抬棺材。天下了雨,墓地的山路滑得像泥鳅,他们硬是一寸一寸地挪到山顶,把人埋下了。丧礼一完,老板良心发现,一人发上二十块钱,又叫司机领进大红袍,美美地点上一桌,吃得他们醉了好几天,连肚子也不争气,营养都从屁眼里跑干净,浪费掉了。水声哗啦哗啦响,他有了掩护,摸出老虎给的钱,数了七八遍,终于算清了。

    “六块三。”

    他一阵沮丧。点菜时,他专捡便宜的来,统共下来是九块半,短了一截。他咬咬牙,解开腰带,从裤裆里摸出汗津津的二十块,是抬死人挣下的,焐了一个多月,现在要花出去啦。反正不是花给旁人,自己媳妇头一次进城下馆子,卖血都能舍得。一念及此,他一阵释然,脑子里也得意开来。他走进大厅里,甩着手上的水珠子,瞅见冶平平正支起下巴,盯着桌上的一碟菜,鼻子一抽一抽的。不用问,冶平平赶早从北山上走下来,又坐班车,晃荡了半天,肚子里绝对能吞下一头牛。他这么想时,问题就出现了,碟子大约巴掌大,洋芋丝薄薄地苫上一层,醋水渍透了,黑黑的。冶平平看不出他的心也黑下了,依旧蹙住鼻子,香死了的感觉。他说:“你先动筷子,我只想吃碗面,改改馋病。”冶平平嘟哝着嘴,筷子递给他。他抠抠头皮,堆着笑:“不饿,我下了好几顿馆子,饭菜不怎么样,连你的手艺也比不上。”一恭维,冶平平便一筷头搛一根,款款递在舌尖上,闭了几回眼睛。他顺着意思说:“你瘦了,你一个人伺候娘,害得你瘦多了。”冶平平却摇头,说起烧刨花和锯末,烤了一天两夜鏊饼的事。这么一说,他喊来服务员,吆喝说:“来一盆面汤,要烫的。”面汤很快就端来,清得能照出人的嘴脸。他也不计较,解开蛇皮袋,撕下半拉金灿灿的鏊饼,撕碎了,丢进面汤里,好像端上了一碗羊肉泡馍。他存了心思,想着叫冶平平多吃几口菜,自己将就一下。冶平平在桌下踢踢他,低声说:“兔子,你最近没吃不干净的东西吧?娘可想孙子想疯了,专门叫我来坐胎的。再说了,我可想生一个囫囵的娃娃。你告诉我。”他噎住了,头一回听见冶平平喊自己的绰号,心里拧住,脸色就变了变,丢下碗。

    “上菜。”他沉住脸,对服务员吼道。

    服务员举着苍蝇拍,懒洋洋说:“去夜市买番瓜了,等一等。”

    他被掐了一指甲,冶平平表情说:别急,教训人家干啥?掐是疼,骂是爱。一掐,他就舒服下了,捧住碗继续。他指着门外街对过的玻璃说:“晚上,去住那里,便宜着哪。”冶平平望半天,也望不明白,蹭了蹭他的腿。夜色中,霓虹灯残缺不全地闪个不停。天阴得重,风也刮进来,玻璃门忽闪忽闪地摇。虽说是六月天,但夜凉刺人。冶平平巴望着,他这才回话说:“没吃不干净的东西,连甲鱼都不动,一闻就恶心。”冶平平哦上一声,勺子伸进他的碗里,抢着喝。他索性放下,推过去,叫媳妇尝。冶平平嗔怪说,“兔子,我觉得你变了,说话有力,还能这么威风。”他很受用,雄心陡增:“妈蛋,出门在外,混的就是个世面,有把人饿死的,你听过把人吓死的事吗?”冶平平肯定他。他继续说:“明天去街上浪一浪,后天,你就回北山伺候娘,顺便给你扯一身料子。”闻听此话,冶平平没了胃口,脚尖踩着水泥地,像要从地皮上抠出答案来。他了解冶平平的脾性,咂摸一阵,喂过去一根菜:

    “求你一件事,嘴上留些情,人多处别再喊我兔子,好不好?”

    冶平平扑哧一笑,努努嘴,往重里说:“不嘛!今晚上,反正我要给你生一窝尕兔子,都跟在你屁股后头,吃个遍。”

    此时,北山上下来的小两口还不明白,事情其实不是这样。

编辑:张楠责任编辑: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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