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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拳两胜 · 第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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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拳]

    “到了。”司机喊。

    你叫乔顿。你一醒,眼睛里横着司机的一只手,意思说:钱呢?康明斯卡车过了收费站,停在路边。你望去,天阴得很重,云层低矮,兰州城灯火辉煌地坐落在黄河谷地里。你鼻子一抽,一下子嗅出了人间的气味。你摸摸兜,将一把零票子塞过去。司机说:“妈蛋,早就知道你吃过饱饭,没挨过饱拳,这么啬皮呀?”你说不出话来,翻着白眼。说着踹过来一脚,骂说:“滚蛋!”

    一车的湿木头,累得卡车像一堆废铜烂铁,哼哧哼哧开远了。

    你摸摸舌头,没摸出什么名堂来,倒是一嘴的汗盐,涩得嗓眼抽紧。你是连滚带爬下来的,一堆摄影器材卸在路边,像命一般。望着远去的卡车,你想:饱饭?饱拳?这两样老子都没吃过,陪你一路,听你一路的下流话,耳朵都脏了,还讲什么价钱?你龇着牙,心里话:上帝,我可回到人间啦。望着远处灯火丛中的城市,你险些窒息过去,腿脚跟棉花样的虚软。你连扛带背,拐上进城的斑马线。

    哑巴着,嗓眼里像吞下一枚铁蒺藜,欲说还休。

    一路上,你望见擦鞋的、烤羊肉串的、兜售盗版光碟的、醉鬼、吆喝住店的和夏夜里的闲人们。你脑子里空白,肚子里的词库早被删除掉了,意识也稀薄。其实,你很想蹲下来,找个人说上几句,但嗓眼里的铁蒺藜滑上滑下,控制了你。

    你醉氧了,却带着一种死而复生的侥幸感。

    也难怪,自大雪封山始,你就在青藏高原上,整整忙乎了半年多。在那一片广袤的安多地区,你围绕着一座叫琼布寺的藏传佛教小庙,一直在追拍一种叫红尾雉的鸟。据说,这种鸟已被列为全球最濒危的物种之一,网上虽列出了它的纲目,但无一张图片可供参考,正虚席以待,重金求购——作为北京一家图片社的签约摄影师,你想得更远。你一得到线索,便孤身一人,只身前往。半年多了,你在那一片俗称甘南草原(黄河源头)的地头上,与海拔作对,跟氧气抗争,和铁灾样的风雪纠缠不清。幸运的是,你找见了三只红尾雉。它们一次次掠过的翅影,都被你悉数留在了底版上。在高原的暗夜中,你情难自禁,想象中频频出现过以红尾雉为封面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一纸风行,轰动世界。直到最近气候渐渐转暖,红尾雉们不明不白地迁徙后,你才身无分文狼狈地逃回来。

    要命的不是被人劫走了手机钱包,也不是向淘金的金客子们问错方向,更不是丢失了一台哈苏相机。你对这些都不上心。要命的是——在长达七八个月里,在那片方圆上千平方公里的地带内,除了偶遇几个讲藏语、磕长头去圣城拉萨的信徒外,你的舌头竟一动未动,处于僵死阶段,肚子里的一本词典也早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海拔陡落,氧气扑面,你明白,自己已处于失语状态。

    落雨了!你心惊肉跳地想,这是人烟稠密的兰州哦。

    你站在大红袍餐厅外,从玻璃上瞧出了自己的嘴脸。一时间,你不相信镜中这个黝黑的家伙,难道是先前细皮嫩肉的乔顿吗?下巴上缠着一圈胡子,尺长的乱发生了锈,破门帘样地挂在脑袋两侧,整张脸仿佛从墨池里腌过一般。总之,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和粗砺风雪,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记。雨落下来,湿了你的肩膀和心情,滋润起来。转身的一瞬,你蓦地被一幅画面给吸引住了,脚焊在原地——

    无疑,你盯住了他们:石瓜和冶平平。

    这当口,一双北山上下来的小夫妻正对着眼,一肚子的话用眼睛说。冶平平支着下巴,递出舌尖,含住了石瓜搛来的一根菜。石瓜的脑袋如一只乱糟糟的鸟巢,裤腿绾得老高,破布鞋丢在一旁,一双精脚片子踩在水泥地上,浑身是灰泥斑点。与石瓜相反,冶平平扎着一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深目高鼻,圆脸白净,碎花短袄衬出妖娆的年龄来。冶平平的表情令你想起高天上掠过的一只红尾雉,它们神秘地飞在黄河源头上,与世无争。你唏嘘几下,大致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登时,你的眼睛变成了一只取景框,他俩的举手投足都被吸纳进来,带着周身毛茸茸的一圈光亮。你吮着雨滴,奇怪地想:或许,这就是幸福本身罢!此刻,幸福他老人家变身成一双小夫妻,在暗示自己什么?你猜出了窗户内那一对人的身份,眼角一湿。你想:多么清贫而彻底的生活,像“一”那样简单。一念至此,你的血就烫了。你推开玻璃门,裹挟了一阵风进去,专捡石瓜和冶平平旁边的桌子落了座。喀嚓一声,你屁股下的塑料椅子险些塌掉,你扶正腰身,再侧目。

    那一刹那,你顿感懊悔连连,觉得大大的不该。

    一畔的冶平平埋下头去,羞红了两颊,手从桌下闪电般抽回。石瓜也是臊得通红,忙端起大碗,吸溜吸溜地饮着面汤,掩饰着窘况。你肠子也悔青了,本是个局外的欣赏者,此刻却像一枚臭烘烘的石头,扔过来,叨扰了人家的甜蜜。你愣怔着,不出几分钟,便迅速原谅了自己——从地广人稀的甘南草原上回来,你觉得离幸福如此之近,人是这样宝贵。你瞥着,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成是一种犒赏。

    “……水…。”你做了个喝水的手势。

    服务员却扔过来一本菜谱,不耐烦地打哈欠。你瞧见了她粉红色的牙花子,舌苔上有一层黑糊糊的东西,吃药的结果罢。你翻开,指着目录上的菜品,艰难地说:“……这……还有这,再是这……哦。”你的舌头发僵,靠指尖摸索一阵,身上的汗臭熏得她连连趔趄,鼻子也蹙紧了。餐厅的墙上镶了一面巨大的玻璃镜,很多服务员站在里头,对你指指戳戳,议论不休。是啊,你像个从森林里跑出来的人猿泰山,要么就是个大侠罗宾逊。在镜子中,你黝黑一团,一身狼藉,吓得一畔的石瓜和冶平平缩头拢肩,余光时时偷窥来。

    ——今夜,活在宝贵的人间,又一次活在世上,与人类做伴。你很诗意地想。其实,类似的机会不多,你只在红尾雉掠过的那一瞬间,在取景框里见到过。雨声沸然,餐厅的玻璃上湿漉漉的,街上的夜景漫漶流离,一步三叹。

    你盯住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似乎嗅出了一种悄然的体香。

    蓦地,你起身,拉开玻璃门,径自走到路边的一个公话亭。你钻进去,摸出一张磁卡来,喂进去,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数字。薄暗中,你思想了片刻。一样的夜,北京的上空也在落雨么?你敲下一串号码,心跳骤紧。在甘南草原上,你曾拨过很多次手机,但一点讯号都没有,形同一块废铁。后来好了,手机和钱包被一伙人劫走了。你庆幸他们眼拙,几箱子贵重的摄影器材得以幸免,不用说,它们是安身立命的东西。电话响了,一阵嘟嘟声后,一个似乎熟睡的嗓子“喂”上一声。你明白是她。幻想中,她一准翻身而起,抱着枕头,睡意皆无。你舔舔舌头,激奋地说:

    “……哦,我呀。”

    她分明辩识出来了,嗓音陡升,尖起声:“乔顿?是你吗?你在哪里呀?”

    “…兰……州。”

    “上帝!”她呼号一声,忽地哑下了,听筒里充满了哽咽和压抑的哭声。你的脊背很冷,雨斜过来,湿了一片。你想问问她,北京的天气如何?该到了蒸笼般的苦夏罢。你还想说,从兰州发往北京的T76次隔天到达,用不了24小时。想归想,但舌头一直安如磐石。你听着她哭,哭声缭绕,带着电流,横穿了几千公里远,一点也不真实。你还想问问,她该放暑假了吧?一放暑假,她带的初三毕业班就鸟兽散了,她也该解脱了。

    “乔顿,你见到红尾雉了吗?拍上没有?”她平静许多。

    你拧出一记响指,做了肯定的回答。按着你的逻辑,三只缭绕在黄河源头上的红尾雉,意味着即将出版的新一期美国《国家地理》的封面和巨大声誉,也和一月一供的房款,以及和一部二手的4×4越野吉普挂上了钩。此刻,你身上布满电流,汹涌澎湃。

    “哦,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怀孕了。”她说。

    你登时一怔。

    她换了语气,似乎兴奋得跳脚说:“怪你,都是你临走时干的好事哦。我熬过了妊娠反应期,呕得瘦了十来斤。不过,现在我补回来了,身子像个水桶一样粗。乔顿,你可是不劳而获,一回来就能当爸爸喽。”

    你咂摸着“爸爸”这个词,始终和脑际中那三只火焰样的红尾雉牵连不上。你哦上一声,既无表情,也不带应有的激动。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像要把七八个月存下的话篓子都翻腾出来,一股脑地泼给你。你悻悻着。

    忽然,线断了,说明磁卡耗净了。

    你在雨中站了许久,生疑地盯住听筒。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分文皆无,这才想起刚刚点了一堆菜。你硬着头皮,不断措辞,摸出了一本图片社的证件,想以此为证。

    一进门,你就发现餐厅里乱作一堆,起了一场冲突。

    “……是苍蝇吗?他妈的,这只是一粒炒黑的花椒么。你这么大嗓门,是想砸我的场子呀?”老板娘花枝乱颤,说得唾星四溅。你躲闪开,坐回椅子上,眼前已堆满了菜碟,香气袭面。你不想掺和进去,但空气里充斥着火药味,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似的。你搛了几口,瞥见那个叫石瓜的小伙子精着脚丫子,站在地上,胀红脸。石瓜一直望着你,想从你身上得到一种鼓励。你自知理亏,先输了一口气,埋下头去。石瓜张口结舌半天,筷头上举着一只烂苍蝇,质问说:

    “啊是,不是苍蝇,莫非是一块猪肉哦?”

    老板娘愤怒了,五官错了位,欺身上前,想抢夺下来。石瓜一闪,差点给老板娘一个胳膊拐。老板娘骂说:“他妈的,不是肉,难道是一只苍蝇呀?”

    不等石瓜开口,冶平平横在俩人中间,推搡着石瓜。

    “怎么,你们两个人想揍我呀?”

    “啊是,”石瓜吼上一声,“跟我女人无关,你欺负不着她哦。”

    老板娘笑:“好男不跟女斗,你也知道?”

    石瓜拨开冶平平,举着证据,一顿一顿的:“啊是,你这是饭呀?你是给猪卖吃食的,人不会吃。我不揍你,我得要个公道出来。”冶平平扯住石瓜袖子,眼泪挤了出来。

    “公道?现在还有这玩意儿?”

    老板娘嘁地一声,很不屑。她很妖冶,脸上描红画绿,穿着件牛仔短裤,饱满的臀部像石榴样地绽放;上身露脐,丰满的乳房激颤不停,一时间被怒火控制住了。你厌恶地闭上眼,心想这一顿晚餐绝对是好吃难消化,遇上这样的主,自己怎么吃进去的,等会儿得完整地吐出来。你吞咽上几口,就想缴械投降了,至少给人家把话说明白。你的逻辑是帐赊欠下,记住地址,等一回北京就邮寄过来。

    不等你掏出证件来,石瓜蓦地夺身而来,揪住你的袖子说:“大哥,你给评个公道来。明摆着,这是一只厕所里跑出来的绿头苍蝇么,进了碟子。”

    “……哦…”,你说不出话来,喉咙里的铁蒺藜锥刺一般。

    石瓜说:“大哥,你给个理。”

    “……这…。”

    其实,你心知肚明,但就是吐不出一个词来。你吮着嗓子,拨拉开石瓜手,站在老板娘跟前,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也表达不清意思。越着急,你越含混不清。一急之下,你夺过服务员手里的纸单和笔,潦草地写下一行字。老板娘瞧明白了,一瞬间,就掉转枪口,将矛头对准你。老板娘嘶吼说:

    “他妈的,你是来吃霸王餐呀?”

    实话说,你已筋疲力竭了,你指望着她能通情达理,饶自己一马。但老板娘跳着脚,好像一只被惹怒的青蛙,指着你的鼻尖开骂起来。石瓜脸上一晴,错误地以为你是个哑巴,或者真是个装聋作哑来吃骗饭的二流子。你打起手势,努力替自己辩解。

    “……我,……摄影家…。”

    “屁!”

    “……你,蔑视…我?”

    石瓜嘿地一笑,将筷尖上的苍蝇丢进碟子里,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很孤立,跑到桌子旁,想从箱子里找见身份证什么的,再加以说明。一堆铝合金的箱子被打开,你取出几只哈苏、莱卡、尼康和佳能等等机器,依次展在手里,意思都包括在了里面。老板娘将信将疑,但先前的阴霾不见了,一上手就夺过一台莱卡,抱进怀里,像是做了抵押。

    ——臭丫的,那是安身立命的东西。你火了。

    更糟糕的事发生了,你瞅上几眼摊开的箱子,猛地察觉出从甘南草原上背回来的一包胶卷不见了——三只火焰样的红尾雉,从澄净的黄河源头上掠过,在天边划出一道逶迤灿烂的轨迹,仿佛三粒神秘的字母,写在天空深处。你苦苦追寻了半年多,披肝沥胆,栉风沐雨,一百来卷菲林被妥善地封存在特制的袋子里,一路上贴心贴肺地跟着自己,一寸也不曾离开。这半年多的辛苦都藏在里头,只等一鸣惊人。

    可现在,它们却不翼而飞了!!!

    头发一炸,你天眩地晕,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一病不起。你稳了稳,手势夸张地说:“……菲林,菲…林……丢了。”

    “啥玩意儿?”老板娘问。

    你瞠目结舌:“哦,红尾……雉,一百多个……菲林,刚才还…桌上,黑袋子,到哪里……去了?”

    “菲林是啥?”

    你的血冲上额顶,登时空白一片。你摇了摇,赶忙扶住墙,款款坐在椅子上。你又翻箱倒柜地搜腾一遍,答案是很失望的。你有点瘫痪,也有了想死的念头。很多个夜里,你睡在繁星陡峭的高原上,一次次幻想过的细节,此刻都像指缝里的流沙,眨眼间杳无踪迹了。你身子发软,扑通一下,趴在一堆油腻腻的菜碟上,孩子样地号啕起来。你哭得放肆淋漓,眼泪鼻涕湿了一脸。

    老板娘吼叫:“妈的,你这是给我栽赃么。”

    — 未完待续 —

编辑:张楠责任编辑:张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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