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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阿兰的三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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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们村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曾经在一起谈论过县秦剧团的女演员阿兰,主要是从赞扬和欣赏的角度引出话题的。每一次谈论,他们的脸上差不多都会流露出喜悦和兴奋,言语中也基本是在讲述,阿兰长相好,戏唱得好,是县剧团有史以来最好的女演员。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自然谁都没有见过阿兰,一是我们没有机会去县城,即使偶尔去了,父母也舍不得花钱让我们去看一场所谓的大戏,所以也就不了解阿兰是谁,更不知道她是一位什么样的角色。不过,我们很多人都喜欢听秦腔,尤其是听的次数多了,对有些唱段还能随着曲调哼哼上来几句,所以呢,尽管我还没有见过阿兰,但她唱过的几出戏我还是听过两次,她的声音里面透露出年轻貌美那样的气场,另外她的声音本身也带有强烈的异性特征,比如漂亮女人在说话时就能传递出来清脆甜蜜以及悠扬悦耳的声音,用“动听”这两个字便可以概括阿兰的唱腔,或者像有些人喜欢用“银玲般的声音”,对于阿兰都很适用。

  我曾经和村里的小伙伴们讲过,以后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去县剧团看一场阿兰的演出,那个目标也仿佛变成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理程碑。只是,这个愿望仿佛离我越来越远,因为所有传来的消息都在证明着一个事实,县剧团正朝着解散的方向走下坡路了。

  初见阿兰,是在外婆的葬礼上,阿兰是舅舅请来的鼓乐队的一员。她个头不高,身材消瘦,体形自然很受看,但并不像有些人讲的那样貌美,但她确实很有女人的气质,尤其是在举手投足时,年轻女人备受关注的一面便能立刻表现出来。她面皮略显微黄,颧骨突出,染成黄色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穿一件浅红色夹克衫和一条深色牛仔裤,非常的精神干练。她突出的特征也就随之被衬托了出来。

  见到阿兰的人,自然都在指指点点着,县剧团曾经的台柱子很容易就引起人们浓厚的兴趣。

  阿兰所在的鼓乐队在我们那一带名气非常大,听舅舅讲,也是因为阿兰的缘故。她们的杆子头是人称“周三多”的周虎娃,为什么叫他周三多呢?主要是因为和别人相比他有三多:“屁多、话多、点子多”。周三多有点不拘小节,他也不分个时间地点场合,只有有屁,他也一定要放出来,也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周三多在我们乡下人眼里,属于那种能登得上大场面的人物,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仿佛他的嘴一张开,有些话就能自动地弹跳出来。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周三多的点子就能多到无所不能的地步,别的杆子头在他的面前也就提不起来了。听舅舅讲,周三多最得意的点子,就是能从县秦剧团把阿兰给挖过来,所以他的鼓乐队才会越来越有名气。

  阿兰毕业于省城的戏曲学校,主攻正小旦、花旦,被他的老师,全国著名秦腔表演艺术家李梅老师夸赞为有希望摘取戏曲红梅奖的人。阿兰毕业后,确实也风光过几年,她的扮相清丽俊美,唱腔婉转悠扬,台风端庄大气,倾倒了无数戏迷。她曾扮演过《铡美案》中的秦香莲,举手投足之间的哀怨丛生让人们不得不为她的遭遇而扼腕叹息;在扮演《华亭相会》中的张梅英时,一连串的诘难反问让人不禁又拍手叫好;在扮演《窦娥冤》中的窦娥时,感天动地的吐诉让人们泪水涟涟,同情心也随之起伏。

  然而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进入新世纪以后,人们的精神生活越来越丰富,网络兴起之后,那种万人空巷争看秦腔的场面也就一去不复返了。秦剧团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团里从逐渐发不出工资开始,一直到“树倒猢孙散”结束,那些有门路的人差不多都转到了其他的单位。阿兰虽然唱功好,但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实在没有什么门路可走。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有门路,阿兰也不一定就能跳到别的单位去,她属于那种不愿意与外界接触的性格,另外她仍然还痴迷于秦腔,仿佛从此改行就会要了她的性命。

  周三多第一次上门去找阿兰,她还把他客客气气地让到屋里,待周三多说明来意,阿兰便一口回绝了。仿佛在说,我正经的科班出身演员,如何都不能与你们这些草台班子里的人同流合污。再去,周三多就吃了闭门羹。那时候阿兰已经结婚,有时周三多还能听到房间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声和孩子的啼哭声,但怎么也敲不开阿兰家的门。周三多也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主,他要学刘玄德的“三顾茅庐”,谁曾想阿兰比诸葛孔明还难请,N顾之后阿兰还是不为所动。

  “这些唱戏的,多少都有点臭毛病。戏唱得多了,往往就容易把自己当成了戏中人,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有时一斗米也能让她趴下,最后她还不是得来找我了。”那天埋葬了外婆,收了酬金,喝了点小酒的周三多话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在一些有索引癖症人的诱导下,周三多就提到了阿兰。

  “她会回来找你,一定是你施了坏点子把人家给骗来的”,和他坐在一个席口的男人笑嘻嘻地说。

  “真的,不信你去问她。”周三多红着脸,圆睁着眼睛,似醉非醉地嚷道。

  “不用问也知道你说的是假话。”那人说。

  “你还别不信,她的……”说到这里,周三多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瞧见了在鼓乐棚里默默收拾乐器的阿兰,然后便不再吭声。

  二

  再见到阿兰,是几年后在姑父的葬礼上。阿兰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就是人显得老相了一些,人也显得更加消瘦了。

  姑父生前担任过我们县一中的校长,在我们那块也称得上是有名望的人了。这样的人葬礼也是隆重的,表现之一就是表哥请来了8杆吹鼓手。

  请哪家鼓乐队呢?当然是周三多的鼓乐队了,全县范围内,也只有他的鼓乐队才有8杆吹鼓手。和几年前相比,周三多的鼓乐队也有了很大变化,不仅添置了很多新乐器,还从外地请来一个男秦腔演员。阿兰也不单是唱秦腔了,她还唱歌曲,有时候是独唱,有时候和那个男演员合唱。说实话,阿兰歌唱的并不是太优秀,她唱的歌曲有明显的秦腔味,声音往往拖有长长的尾音,让人听起来怪不舒服的。但周三多爱听阿兰唱歌,阿兰唱歌的时候,周三多总是会眯起他的小眼睛,摇头晃脑,一副陶醉的样子。

  那天,阿兰唱了《父亲》《爸爸的草鞋》《父亲对我说》《不老的爸爸》等歌曲,在她哀婉的歌声里,两个表姐小声哭泣起来。最绝的还是她的折子戏《哭庙》,只见她打好脸子,身穿白袍,头顶素缟,一身戏服装扮,跪在灵前,时而唱,时而念,声声如诉,句句如泣,让人不禁生出无限悲痛。

  按照本地的风俗,亡人下葬前一天晚上要祭奠,这也是鼓乐队最繁忙的时候,有时祭文多的话,一般得忙活到凌晨时分,这就够呛。谁知周三多还有别的把戏,祭奠开始之前,周三多扯起他的大嗓门喊道:“有钱难买灵前乐”,要我们这些跪在地上的孝子们点播灵前乐来表达我们的哀思,他还拿着一张写满曲目和价格的牛皮纸在我们中间来回穿梭。

  唱歌的仍然是阿兰和那个男演员,那个男人会唱的歌并不多,多数时间都是阿兰在唱。于是,阿兰的歌声在深秋的夜色里一次次荡漾开来。祭奠开始的时候,阿兰已经唱了二三十首歌曲,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脸上已有些许倦意。

  祭奠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子夜时分了,我看到阿兰眼睛红红的,不断地打着呵欠,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鼓乐队第二天早上5点钟就起床了,他们要做好下葬前的各项准备工作。那天早上天气异常寒冷,阿兰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黑色毛呢大衣,不住地打着冷颤。不过那次的酬金应该是丰厚的,我看到周三多胖乎乎的脸上绽开了笑颜,阿兰似乎也很高兴,这次她唱起了《向往神鹰》《神奇的九寨》等歌曲,歌声显得欢快了许多。

  三

  第三次见到阿兰,是在三婆的葬礼上。三婆和我家是邻居,她无病无灾,在85岁的高龄去世,走了快路。三婆一生育有三男两女,儿女们也都事业有成,三婆的葬礼办得格外隆重。

  周三多的鼓乐队又被请了过来。这次鼓乐队是乘车来的,周三多开着一辆黑色大众轿车,后面跟着一辆红色的五菱宏光和一辆银白色的皮卡。作为鼓乐队的台柱子,阿兰被周三多安排在了大众轿车的副驾位置,这也算是周三多对阿兰的特殊待遇吧。

  阿兰不再年轻了,她保持得很好的身材已经有些走样,面庞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头发中的几根白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十分刺眼。她穿着一身和年龄不相符的酒红色运动套装,鞋子还是几年前的旧款式。

  不消说,鼓乐队这次又添置了一些新乐器,最令人称奇的是乐队里有了双簧管和萨克斯。不仅村里的孩子围着这些新乐器看热闹,很多大人也赶来看新鲜。也许是为了显摆吧,在周三多的指挥下,鼓乐队很快就摆好了台子,他们要为阿兰伴奏。阿兰这次唱的是乌兰托娃的《套马杆》,一时间,七八种乐器一起鸣奏,各种声音在耳旁响了起来。阿兰不慌不忙,清了清嗓子,待前奏过后,放开歌喉,认真地唱了起来,野啦啦的声音越过了各种乐器的声音,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显得格外清晰。

  阿兰一连唱了凤凰传奇、乌兰图雅和玖月奇迹的十几首歌曲,每首歌她都唱的十分卖力,虽然她的歌声中还是有淡淡的秦腔味,但因为歌声包含了真情,听起来并不刺耳。

  晚上祭奠的时候,阿兰照例很忙,她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一段接一段地唱戏。待到祭奠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2点多了。按照惯例,距家较远的亲戚和鼓乐队的成员被分别安排到村子里的人家居住,我们这里叫“看客”。阿兰和鼓乐队的另外两个男人被安排到了我家。

  我家的住处本来就不宽裕,一下子来了三个人,住处就更加的捉襟见肘。阿兰便和母亲住在一个房间里。半夜,我起来小解,听到阿兰在院子里打电话,她声音哽咽,似乎刚刚哭过。

  第二天早上,不见了阿兰的身影,我问母亲阿兰去哪儿了,母亲只是不停地叹息,喃喃地说:“这个女人命苦得很,孩子得了那么大的病,她还要强颜欢笑,一直唱呀唱的……”原来,阿兰接到丈夫的电话,丈夫告诉她,孩子的病又犯了,又哭又闹,不肯睡觉,哭着喊着要妈妈。阿兰告诉母亲,孩子非常恋她,犯病的时候,只要她在耳旁抚慰几句,马上就能安静下来。于是,阿兰连夜被周三多送回了家。

  阿兰的孩子得的什么病,我问母亲。

  瞎瞎病,母亲说。

  瞎瞎病在我们那里指的是绝症。后来我听一个同学讲,阿兰的儿子得的是白血病。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在给人们带来欢笑的同时,自己却要忍受那么大的痛苦。看来,有些时候,上天并不是很公平的。

  作者:张鹏英

  张鹏英,男,汉族,甘肃灵台人,有作品在市级以上报刊发表。

编辑:姜大捷责任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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