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偏僻的乡野,二十岁之前的年轻一代,几乎都是在“千层底”布鞋的陪伴下度过了他们的稚趣岁月,因而,“千层底”便成为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深情的烙印。一双双承载着母爱与岁月痕迹的“千层底”,不仅是衡量一位农村女性手工艺水准的试金石,更是每一位母亲对子女绵延一生、牵肠挂肚的挚爱象征。
幼时家境贫寒,优质的棉布属于奢侈品,母亲便巧妙利用家中缝补剩下的边角余料、穿旧的衣物、废弃的床单被罩,悉心清洗、剪裁成规整的方片,以面浆糊为媒,将其一层层粘贴压实,化身为制作鞋底与鞋帮的原始素材。
制作“千层底”的首道工序名为“抹胚”,即选用大块布料,辅以面浆糊涂抹数十层,紧贴墙面晾干后,按脚部尺寸精确裁剪成鞋底与鞋帮的雏形,继而在其上有序叠放布块。为确保布鞋穿着舒适,鞋帮通常抹约十层,多采用大块布料拼接。而鞋底则更为节俭,其间夹杂着细碎布屑,布屑要排列整齐、粘贴均匀,为增强布鞋的耐用性,鞋底需累积叠加几十乃至上百层,终成厚度适宜、坚固耐磨的“千层”之底。母亲素来追求美感,她会特意选取白棉布裁成细条,沿着鞋底边缘细心粘贴,使之呈现洁净的白色,而中心部分则随性地贴上五彩斑斓的布料,最后再覆以两层白棉布收尾,于是,一双外表洁白无瑕的“千层底”便跃然眼前。
布鞋制作中最具挑战性的环节当属“纳鞋底”。此工序需运用线绳或麻绳,凭借针线之力将层层棉布紧密缝合。纳底时,每一针需穿透所有布层,而厚重的鞋底唯有借助锥子的穿刺之力,方可让针线自如穿梭。鞋底前掌与后跟处纳的针脚密集,中部则略显稀疏,如此设计既保证了鞋底的稳固防滑,又使得脚掌受力均匀,行走更为舒坦轻便。手艺精湛的妇女往往会在纳底过程中融入个人创意,于鞋底上纳出各式图案,如花朵、吉祥文字、几何纹理等。孩提时代的我,最爱穿着母亲精心纳花的布鞋,在黄土路上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足迹,一边漫步,一边满足地回望那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上学路上,同学们亦会饶有兴趣地比较各自鞋底的美观程度,亲密的伙伴甚至能通过鞋印辨别彼此的行踪。
鞋帮的制作难点在于样式裁剪与“沿鞋口”工艺。鞋帮面多选耐磨耐脏的条绒或平绒,而“沿鞋口”则必用质地坚实的黑斜纹布,其缝制针脚要求细密且排列规整,这是缝制鞋面的关键所在,关乎鞋型的美观及穿着时的不变形。鞋帮与鞋底经过精心缝合,接口处平整无缝,边缘工整,至此,一双精美绝伦的“千层底”布鞋才算竣工。
农忙时分,母亲会快速为我们缝制一双朴素实用的布鞋,而在农闲时节,她定会为我精心制作绣花鞋帮,一双纳花鞋底搭配绣花鞋帮,于小女孩心中无疑美得无与伦比,穿在脚上,几乎舍不得抬起目光,唯恐那朵朵花儿在不经意间从鞋面飘然而逝。
母亲在村里以心灵手巧被熟知,无论是鞋样裁剪还是鞋花绘制,皆独具匠心,令人称羡。因此,常有人上门求取鞋样、鞋花。而我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总能穿上款式新颖的布鞋,引来同龄人的艳羡目光。煤油灯下,母亲的一针一线倾注了无尽的耐心,也无声地记录着一位乡村女性为家庭付出的辛劳。那些夜晚,她的光阴几乎全部倾注在全家人的一双双脚下,一年四季,全家近二十双布鞋的制作,若无母亲夜以继日的辛勤劳作,我们的步伐恐怕难以稳健。做布鞋,成为了母亲对家庭生活最质朴却深情的诠释。
家庭剧变之后,母亲那倾注心血制作“千层底”的情景便被岁月的洪流无情隔绝。初中生涯的悠悠三载,母亲偶尔携来她亲手缝制的布鞋,如一封封静默的家书,寄寓着深情厚意。然而,命运多舛,母亲因眼部手术后视力受限,昔日飞针走线的技艺被迫封存于时光深处。
待到我步入婚姻殿堂前夕,母亲决意以独特的方式赠予我一份厚重的嫁妆——她重拾尘封已久的针线,历时三年,完成了往昔一年的工作量。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她以老花镜辅助视力,以眼药水缓解疲劳,甚至因眼疾发作而不得不暂停手头的工作,接受住院治疗。这份执着与坚韧,如同她手中那根坚韧的丝线,穿越病痛的阻隔,将母爱密密编织。
与此同时,疼我若己出的婶婶,心系我的婚事,毅然放下农务,暂搁堂弟堂妹的照料之责,全情投入为我刺绣了十双精美的鞋垫,并精心缝制了一对大小相宜的“千层底”布鞋。她的指尖舞动,银针穿梭,犹如在岁月的织机上,绘制一幅幅饱含深情的图案。此外,友人之母亦以一双珍贵的“千层底”布鞋作为赠予我步入人生新阶段的礼物。婚礼当天,我收到了人生中最丰盛的“千层底”新布鞋之礼,它们如同一座座情感的丰碑,静静诉说着无尽的关爱与挂念。
至今,我仍会取出那些未曾踏足的布鞋,细细品鉴那一针一线间的精巧工艺,指尖轻抚纹路,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密密匝匝的针脚在我肌肤上烙下的温度。这些无声的针线,细腻入微,如同情感的经络,深沉而厚重,它们将伴随我走过人生的春夏秋冬,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些“千层底”布鞋,不仅是生活用品,更是情感的艺术品,承载着长辈们无言的挚爱与期许。她们以古老的技艺,将亲人的慈爱、关怀及祝福,化作一缕缕丝线,交织成一幅幅温馨的画面。
这些“千层底”布鞋,是生活的印记,是情感的载体,是家族的记忆,是文化的传承。它们穿越时空,连接过去与未来,凝聚着亲情、友情、爱情的力量,赋予我前行的勇气与力量。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这些布鞋,我就能感受到那份深深的爱与牵挂,就能找到心灵的归宿,就能感受到生活的温暖与美好。
这些“千层底”布鞋,是我生命中的一份宝贵财富,是我心中的一片精神家园。我会珍视它们,传承它们,让它们的故事流传下去,让它们的精神永驻心间。因为,它们不仅是我个人的记忆,也是我们家族的记忆,是我们民族共同的记忆。
介简者作
窦海娥,甘肃环县人。热爱阅读,喜好诗歌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