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红霞
我们这山里,春还没到,风先来了。
三月之后,按说也该暖了,可早晚风吹来,还是渗骨地冷。我的家乡,南北两面大山对立,中间夹一狭长的小河谷,终年细水潺潺。半山腰零星住着五户人家,从前都是隔空喊话,冬天闲下来会互相串门子,看着距离近,走起路来得好久,这边下山、那边上山、中间又要过河,更得不时提防着树林里突然窜出来的野狗,冷不丁就会被咬上一口,肿疼好多天。
我娘是远近闻名的针线能手,常常被人家邀请去剪鞋样儿、裁衣服、画枕头,一待大半天就过去了。姑娘婶子们手里忙着,嘴里说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我和小伙伴玩泥巴、捉迷藏、逗虫子、掏鸟窝,常常乐不思蜀。
梅子家是我最爱去的。她年长我一岁,扎着两个小辫儿,眉眼细小,个子不高,山里风头大,脸上黑里泛着红,笑起来牙齿显得格外白。每次我们去,她都会远远地从坡上跑下来,身后激起一长溜的黄土,见面就接过我娘手里的鞋样儿,拉着我往家里奔,那黏糊劲,我顶喜欢,似乎我是很尊贵的客人呢!我娘和她娘也对脾气,唠起来就没个完,眼看太阳从纸糊的窗户上一寸一寸地挪过去,她们手边还有一堆活儿没干完,不是大人衣服改给小孩穿,就是亲戚家的姑娘要结婚,得做个花鞋垫儿。
梅子从没念过书,七岁就踩着凳子上锅做饭了。我一来她就拉着我好奇地打听学校里那些事儿。我给她讲课堂里有许多小木桌,男生女生都在一个房子里端坐着听老师讲课,学校里有口大钟,四十五分钟到了就休息十分钟,接着学。至于学到啥知识,我倒没记住,只喜欢偷偷看闲书。梅子手巧,用她哥的旧书本做成风轮,穿在长长的竹子上,我们沿着山路逆风迅猛地往前跑,风轮转得人头晕目眩的,可心里却极度快乐,累了,我俩就瘫坐在土地上傻笑。
梅子会做好多好吃的,那时候食材紧缺,平常白面馍都是稀欠。没到饭点儿,怕我们要回去,梅子就提前炒了土鸡蛋、炸上油馒头,做好一大盘,坐在门槛上满足地看我吃得眼底发光、嘴角流油。山里天黑得早,眼见最后一抹亮色就要消逝了,我娘才领着我匆匆往回赶,走到自家门口,还看见梅子不停冲我招着手。
我们这山里,宜生杏树。春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杏花就开了,粉嘟嘟的,格外喜人。五六月,麦子熟透,杏儿也黄了,常常看见梅子提着大箩筐在杏树底下忙活着,把杏儿捡回去,晒杏干、洗杏核,等父母换了钱供她哥去上学。我们都长个,只是她比同龄人矮一些。那年放寒假,听我娘说梅子过年就要嫁人了。我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正好能看到她家的院墙外,梅子正弯腰打扫着北风吹落的杏树叶,偶尔也会朝我家这边望一眼。见我在,她就匆匆回屋了,我回去,她又出来了,紧盯着我家这边看,想是我俩都还相互惦记着,只是不知道知心话儿从何说起。
梅子婆家也在山里头,听说地盘大得很,可还是土窑洞,村上为她家申请易地搬迁,梅子一家人在县城里住上了两居室的新楼房。梅子似乎开朗了,见到我又爱笑又亲热。梅子闲不住,年年春天都忙着跟工队种树,没事儿找工地搬砖,偶尔还去小饭馆打零工。为了供两个孩子读书识字,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同在一座小城,又常常见面,我俩似乎重回到小时候,她每做下好吃的,总要先给我送过来,然后熟识的各家各户都送遍。亲戚朋友家但凡有事,她都去帮忙。近几年,她每天早起做凉皮,踩着三轮电动车,发给县城的门店里,晚上又加班加点的忙着洗面皮,几年下来也有了一定的积蓄。姑娘大学毕业,儿子也成了一名修车师傅。孩子们常常带着她去附近小景点散心看景、吃美食。我总以为,她终于苦尽甘来,能享享福了。可山里风大,梅子终究还是太单薄。一月前听说她生病,去西安一家医院做手术,化疗、放疗,精神渐好,总想着等她康复回来。可我再听到的消息,是梅子在输液的过程中突感不适,待医生赶到时已经走了的噩耗,可怜她才四十出头,一生只去过一次西安城……
梅子葬在我们老家那山口。山路这几年少有人走,被芦苇丛、沙棘林密密匝匝地紧箍着,边缘的蒿草丛中有零星探头的绿苗儿,劲风掠过漫山遍野的老杏树。黄土笼罩的天空中,太阳慵懒地发着光,风吹来特别凉。
梅子走了,村里在外的人闻讯都回来了,有当年为扫几片树叶引发争执的大娘婶子们,有缄默不语的老少爷们儿,有和梅子一起长大的玩伴,还有她曾热心照顾过的各家孩子们。所有人都默默伫立在山口,送别七岁就能踩着凳子上灶台做饭的梅丫头。唢呐在梁上吹起一道道的悲伤,似乎在慰藉梅子不甘愿离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