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雅荷 摄
跟着环江,一路向北,赶到甜水堡的那一刻刚好是中午12点。一路相依相伴的环江在一大片起伏不定的灰白戈壁滩中迷失了方向,周围只有如钉耙划拉过的成百上千条沟壕,没有半点河水的踪迹。
惶惑四顾,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树,没有草,甚至没有任何的色彩,天地突然空阔了许多,一切都变得简单纯粹,手中的相机也似乎是被加了滤镜,只剩下了一派边界模糊令人发晕的干黄。
西北方向,一片突兀的高地后面,灰蒙蒙的背景上,一片粗重的天色引起了梅的注意,她问是不是要下雨?我根据经验马上否决:戈壁上的天气就是这样,一直雾蒙蒙的!
环江的源头在哪里呢?
停了车子,沿着秦长城的遗址徒步行走,就在我四处张望探寻的时候,高地后面已黑压压竖起一堵连天接地的乌黑的巨大的幕墙。是沙尘还是乌云?正在迟疑间,黑墙里几声炸雷邃然炸响,瞬间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扑天盖地而来。我们几乎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这劈头盖脸的风雨给打蒙了。仓皇间先是在一个石料厂的磅秤房外面避风,风小了雨大了,还夹杂着冰雹,只好用一块铁质的广告牌遮挡,不行,再躲到一台挖掘机的挖兜下,还是不行。远处,四五十米开外,有一座足有五层楼高的敞口堆料棚。此时地面已积水盈寸,等我们跑过去,整个人浑身上下已被浇透,个个都像落汤鸡。刚才还嫌热,被暴雨一淋被冷风一吹,瞬间人人都哆嗦着抖成一团。雨一直下,足足一个小时,才渐渐停歇了下来。地面上,路上,平地起水,一片汪洋,刚才眼前那些干涸的沟壕,现在全都成了一条条奔腾的溪流,挟着泥,裹着沙,咆哮着各归其位,向着一个方向汇合,涌流而去。
那正是环江的方向。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帮助我找到了环江的源头。
知道我要来,甜水堡精心准备了一场雨。
“北方多称河,南方多称江”,这是中国人命名江河的一种习惯,但环江是一个例外,身处北方却被称为江。
环江又称马岭水,是马莲河的上游。作为泾河最长的支流,马莲河其实是由上游的环江和下游的马莲河共同组成的。环江因位于环县境内,故名环江。环县古称环州,其地名的由来正如《环县县志》所说的,是因“环江流绕城西委曲环抱”而得名。环江北魏时称马岭河,元代以后称环江,从发源地至庆城县城,全长159公里。令环江最为憋屈的地方在于,她发源于遥远的毛乌素沙漠边缘,一路辛辛苦苦地流了159公里,流至庆城南与柔远河交汇后,却被剥夺了冠名权,改称作马莲河,这种情形在整个泾河流域里也是一个例外。
资料载环江有二源。东源为东川,发源于陕西省定边县红柳沟镇西何梁村马鞍山,在高天池以北叫十字河,在五谷掌以北叫东川河;在五谷掌桥儿沟北与发源于樊学镇狼儿梁的安川河交会。西源为西川,发源于宁夏盐池县与甘肃环县接壤处的樊沟圈麻黄山,流经甜水堡镇、山城乡。在洪德镇,西川水与东川水相汇,始称为环江。此后,环江一路南流,左岸接纳了3条支流,即发源于小南沟乡的玄成沟河,发源于虎洞乡的马坊川河,还有发源于西川乡的城川河;右岸只接纳了一条支流,即发源于屈东湾的代城沟河。过环县县城后,左岸接纳了发源于车道乡附近的合道川水,右岸接纳了发源于四合塬乡高岭的安山川河。然后,在曲子镇流出环县县境,进入庆城县,至此,环江流成了马莲河。
探寻环江源头的想法,萦绕在我心头至少已有五六年。终于成行是2023年6月下旬,23日一大早,我们驱车从庆城出发,那条叫环江的河在公路左侧深陷的河道里不紧不慢地流。第一站到达的三十里铺,有一座天主教堂,因一百年前法国著名的考古学家桑志华曾经在这里居住而驰名天下。1914年,桑志华以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神甫的身份来到中国,从事田野考察和考古调查工作,足迹遍及中国北方各省。1920年6月4日,居住在三十里铺天主教堂的桑志华,在距离马莲河仅仅3公里的华池县境的幸家沟发掘考察,从原生黄土地层中发现了一件人工痕迹清楚的石英岩石核。后来,这件标本被学术界公认为是在中国发现的第一件有确切地层记录的旧石器时代石制品。随后,桑志华以他的考古成果为基础,在中国创建了北疆博物馆,这就是现天津自然博物馆的前身。
往事悠悠,倏忽百年。我们去的这一天是周五,阳光灿烂,天蓝如洗,通往教堂的巷子幽静悠长,道路两侧的松树十分 青翠,在巷子里落下斑驳的阳光。一排中国式的尖顶厦屋挡在我们前面,中间一间是门厅。红砖墙,方门洞,两边各有一幅浮雕,着色施彩以土红明黄为主,是宗教题材中的圣母圣子。院子静悄悄的,座东面西的教堂外观同样是中国式的厦屋建筑风格。我们走进去的时候, 里面只有一位中年女子在静静地做着祷告。我们不便打扰,出得教堂,通过北院墙上的一扇小门,是教堂的墓地,至少有六位外国传教士长眠于此。外国宗教进入中国,为了服水土,多少都会呈现出中国化的特色,比如教堂的建筑风格,比如唱赞美诗时用的语言。最能体现他们宗教特点的便是墓地,在距离他们的故土万里之遥的环江东岸的黄土地上,六位牧师的墓碑呈半圆形排列,与他们生前供职的教堂仅一墙之隔。生与死的距离如此之近,这与中国传统的丧葬习俗完全不同。
继续北行,进入环县马岭镇,路边一座高大巍峨的土黄色门楼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这是正在打造中的黄酒小镇。穿洞门而入,里面已然建起数排二层小楼,是当下最为常见的小别墅的风格,沿环江西岸次第排列。墙体全为炫净的土黄,商户还没有入住,所有的建筑都门窗紧闭,只有三四小孩子在院子里嬉戏。站在环江边南眺,也许是逆光的缘故,被淤泥漫过半湿的河床逶迤南去,天尽头远山低卧如苍狗,几块云朵轻轻淡淡缀在天边,如画家不着痕迹随意的几笔涂抹。再北望,阳光下径直北去的河堤如一段刚刚从火炉中掏出的未燃烧殆尽的木炭,土黄中透着碱白,滚烫又刺目,河滩宽阔,河水清澈,比我在泾河流域见到过的大多数河流要清澄很多。远处,一座高架桥东西横卧,却安安静静,并无一辆车通过。更远处,河谷西岸,几座平顶的山并列趴卧,也不争高低,只向河滩伸展出山脚;高天上,云是静静的,摊开来一大片,稀薄得不像是真的。
接近正午,每个人似乎都被晒蔫了,话语也少了许多。进入木钵镇关营村,路边突然出现的一个瓜摊让我们的眼前一亮。并排的三只塑料筐,里面满是绿皮的白皮的香瓜;一只藤条编的笼,里面是西瓜。守摊的一老一少,老汉姓徐,沉默寡言,十岁不到的孙子却伶牙俐齿,不断的向我们推销他们的产品:这是我们自家种的瓜,甜得很!见有生意来,在路边瓜棚里的老汉的儿子儿媳也凑了过来。小徐给我们掰开一个香瓜让我们尝,确实甜。香瓜一斤10块,挺贵!西瓜一斤4块,比城里每斤一块五也要贵很多。但这会儿我们已经顾不了许多,秤了一个西瓜,20块,4个香瓜,20块。苦涩的环江,能生长出这么香甜的瓜,真的是奇迹。
下午一点的时候,我们赶到了环县县城。我首先想到的是环县博物馆,去了,却因为端午节放假,闭馆。在高温中,我们又赶往了新县城北面的环县老城。远远地,耸立在环江东岸第二级台地上的环县塔第一个进入了我们的眼帘。这座建于北宋中期的仿木构楼阁式砖塔,为八角形,五层,高28米多,可能是由于地处凸起的台地,周边视野开阔,了无障碍,所以显得十分高大。塔身底层高约七八米,超过整个塔高的四分之一,正南券门两米有余,正对着环江的河谷。史料记载该塔为青砖镶砌,但因日月恒久,塔砖不仅脱水,而且也脱色,塔砖全成了与周边土地一色的干黄。由于没有采取任何的保护措施,一层的塔砖上刻满了人名,张王李赵男男女女都有,最早的是1985年。最高处刻在2米以上,真不知道当初他们是怎么刻上去的。站立塔下,塔身像一柄锐利的剑直插碧天,数十只雨燕绕着塔身飞旋。小雷纠正我,这叫楼燕,不叫雨燕。对她们我充满敬意,又充满妒意,她们才是环县塔忠实的守护者,护佑它屹立不倒;每天都能绕着这塔飞,欣赏它的挺拔和秀颀,阅读它的故事和过往。她们比我幸运。
徐雅荷摄
环县老城墙在环县塔的正东,齐整如削的墙体,敦厚又棱角分明的马面,都在告诉我,环县老城的墙体保存十分完好。史载这座老城最初建于公元八世纪末的唐贞元年间,元末明初重建,清代进行过加固维修。步行二三百米,便是老城的西墙,新修的环城公路为城墙保留下了台基,沿台基上去,绕西城墙一周,城墙上时不时会出现开挖的窑洞,或三五只,或五六只,一律用砖箍了窑面,或红或蓝的门窗,伸出窑外的烟囱,说明不久前里面还住过人。七八米高的墙体上有脚窝,有新鲜的攀爬的痕迹。西墙的中间位置,被人为地挖开一个豁口,是一条路,走进城去,里面靠北墙,竟然有新盖的楼房,七层,赭红色,并列两栋,电杆电线密布如网,停泊的车辆横竖无状。向南,小巷深深,向南是漫坡,全用密匝匝竖着的小青瓦铺就,防滑,小巷两边的老房子,全是用石头做基础,甚至作后背墙。无论是房屋的结构、道路的开拓,一看都是几十年前的风格,显得老旧过时。原路返回,转到北城墙拐角,城墙森然东去,城墙下一条宽阔的公路小心地躲避着老城墙,环城墙而行。环县人真的有情有义,竟然把这么一座老旧的古城墙给保存了下来,应该向他们表示致敬!
老城往北,是环县人新近打造的环州故城,在环县塔的背后,规模大,档次高,仿照的是关中风格,又适度引入了一些外来元素,比如天津的瓷房子,江南古镇的老巷子。驰名西北的环县羊肉,享誉全国的陇东道情,关中风情的高门楼子,秦晋川滇风味的吃食,各种风格和风情的混搭,使得这里成为许多网红的打卡地,也让环县生产出许多在全国都叫得响的网红。
当天晚上,在环县朋友郭召的安排下,我们在游人如织歌舞如潮的环州古城,吃到了正宗的环县羊肉,喝上了口感滑爽的小米稠酒。三大碗稠酒,让我尽情地过了一把酒瘾。第二天一大早,趁着还未褪尽的酒劲,我一口气登上了环江西岸的西山。山的高,路的陡,超乎我的想象,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我觉得不虚此行。脚下南北环流的环江如弯似钩,宽阔如砥的环江河谷大气磅礴。最重要的是,让我从另一个角度俯瞰了环县古城的全貌。在新县城的北面,环县老城四四方方安稳地坐落在环江东岸的台地上,环江北来,在老城前优雅地绕了一个圆弧——我这才深谙了古人以环江、环州为这条水、这座城命名的丰富的想象力,诗和远方其实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古人比我们更浪漫,更富于诗意。
同时,我也发现了我的一个重大失误:由于环江河谷整体是南北走向,置身城中,很容易与平时我们习惯中的东西走向产生方位上的误判。按这个方向,老城应该是座东面西,靠山迎水。这样一来,前文中我对环县老城的描述产生了至少90度的偏差,将我笔下的老城逆时针方向旋转90度,才是正确的环州老城的真实图相。
早餐后从环县出发,一路向北,至八里铺时,眼见得川道变得愈来愈窄,环江已细瘦如绳,河床底河水两边白色的盐渍说明这段河床富含盐分。再走,山川风貌已与环县县城一带迥然不同,两边的山体如被火炉烤过一般,骨骼嶙峋,只有大片大片失却水分失却颜色的灰白色块。一路都没有看见庄稼,白草滩村突然出现的一块玉米田,是近百里路途中唯一的绿色,玉米苗最多有一尺高,与环江下游大田里一米多高绿油油的玉米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突然间,路右侧一块高大的石牌坊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是山城堡战役纪念园。在停车场停了车,穿越牌坊,由三块花岗岩相互并肩倚挽组成的巨大雕塑,出现在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中,高大巍峨,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里高挺着的船帆——三块石雕象征的是参加山城堡战役的红一、红二、红四方面军。
1936年10月,红军三大主力在会宁会师后,过静宁,经西吉,翻越六盘山,由宁夏南部甘肃北部向陕北进军。11月,红一军团在陇东的固原境内,一举歼灭了马鸿逵的两个骑兵师。红军刚撤离战场,胡宗南的三个整编师即追击而来。红一师在陈赓的率领下,诱敌深入,在环县山城堡一带形成包围圈,最终将其全部消灭。这就是红军长征途中的最后一次著名战役——山城堡战役,担任主攻的虽然只是红一师十三团,但红二、四方面军均有部队参战,因而被认为是三个军团协同作战的典范,三块巨型石雕反映的正是这一主题。
在纪念馆,小雷买了3本《夜战山城堡》的连环画,给我们人手一册。是1978年11月的版本,虽然只有薄薄的34个页码,却唤醒了当年我们第一次翻看长征故事连环画的遥远记忆。
过了山城堡,环江已隐身于一片起伏奔腾的丘陵丛中,听不见声音,看不到身影,但我知道,她就在我们身边数十上百条沟壑中的某一条里,虽然细若游丝,但她依然顽强地收集着哪怕是一丁点的水滴,在为自己汇涓成流积聚着力量。
向东,陕西的定边,是东源十字河;向北,宁夏的盐池,是流经甜水堡的西源。
继续北行,不见了山,也不见了沟,天低了,路高了,汽车像一只低吼的困兽,在天地一色的土黄中艰难行进。翻过最后一道坎,眼前突然铺开一片无边无垠的土黄色的滩涂。
甜水堡到了。
在甜水镇街道的一家小饭馆里,年轻而又干练的老板娘,十分麻利地给我们做了两碗烩面,两碗炒面,品相和口味都达到了极佳。和她交谈,才知道今年甜水堡只下过三次雨,像今天这样的暴雨多年都不曾下过。
这更坚定了我的想法:甜水堡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以一场足以让人洗心革面的洗礼欢迎着我的到来。
甜水堡是环县黄土高原丘陵沟壑区的最北端,5公里以外就是宁夏的盐池,北与毛乌素沙漠接壤,其地貌与曾发育过泾河的陇山山脉不啻天壤。无尽的丘陵起伏连绵,如浪的黄土奔腾不息。
我原以为环江即由此发源,但郭召告诉我,环江是从甜水堡以东环县的秦团庄乡流过来的。再后来,自幼在马莲河畔长大的作家马步升证实了这一说法,他还告诉我,环江其实发源于宁夏盐池县麻黄山乡,而这只是环江的西源,东源还在陕西省定边县姬塬镇境内,更加源远流长,东西二源在秦团庄乡境内交汇时,距离源头已有了上百里的流程。
天呐,我一直心心念念的环江源头还是没有找到。
费尽周折找来的《庆阳市水利志》告诉我,环江沿途接纳了500多条大大小小的支流,支持了环江在环县境内159公里的流程,而这在374.8公里的马莲河中连一半都没有占到,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泾河的诸多支流中,环江是如此的神秘,每次的探访,我都以为我已无限地接近了她,看到了她的真容颜,但每次她都深藏在黄土汹涌天辽地阔的远方,总让我无法企及。
因为独特的地理环境的影响,环江的大多数支流中流淌的为咸水,人畜不能直接饮用,也不能用于灌溉。
但很显然,环江无疑又是最无私的,她用自己近乎孤勇的付出,独自吞咽下生存的苦涩,却为下游的马莲河提供了最为丰沛的水源,为一河两岸数十万生民提供了难得的甘甜。
此刻,站立在甜水堡的街头,回望来路,我终于明白:环江作为北方诸多河流中唯一的江,她当之无愧!
而环江,依然以江的姿态,让我心生向往,让我永远都保持着探寻你、接近你的冲动。
环江,我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