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泳宏 摄
秦始皇统治时代,有一项浩大工程,几乎可以和万里长城媲美,这就是秦直道(亦有学者称之为弛道)。浩荡的长城像一堵高垒的墙,大致一字型挡在北边,亘长的秦直道宛如一根竖直的戈矛,将长城紧紧勾连。秦朝的伟大防御体系看起来相当完善,长城用以与游牧的匈奴作战,直道为之后勤保障。有了这样的周全设计,秦始皇、秦二世等站在古渡咸阳,巨人般臂膀一挥舞,万兵齐发,万马奔腾,车轮滚滚,樯橹灰飞烟灭。许多时刻,战无不胜;许多时刻,不战而胜。光阴荏苒,时间高速运转,一晃悠便是两千多年。秦朝过去了,汉朝过去了,隋唐朝过去了,元明朝也过去了,但是追随长城的秦直道,留存了下来。那秦时以降的日月星辰,那陪伴着日月星辰一岁一枯荣的渭北高原的草陇东山脉的草鄂尔多斯台地的草,那任何时代任何季节都高扬着头颅站立直道两边的树木,那高过头顶从来不间歇遒吹的漠风,以及那铧尖般摆布姿势、每每秋天向南飞去每每春天向北回还的被范仲淹称之为衡阳的大雁,皆是秦直道的见证者。人道是新疆胡杨三千年,历一千年长生,一千年死亡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秦直道犹如胡杨的精气神,诞生两千多年啊,是真正的艰难困苦于汝玉成,是真切的不屈不挠壮心不已。绵长的时光里,耳闻目睹者生生死死,企图万寿无疆者也生生死死,秦直道却不灭不亡,无论清朝以前的繁忙季,还是清朝以后的落寞季,秦直道仍然初始的大势与面貌,许多地段保存完好,由咸阳向北,七百多公里,直通阴山。真的是通衢大道呢,始发地宽度六十米,到了内蒙古,也有二十米之多,即使在子午岭调令关那样狭窄的山脊,也有四到六米的宽度。这在羊肠小道通天下的古时代,秦直道是多么的宽阔和奢华,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呢。
的确,秦直道有许多可探索的秘笈。秦始皇一统六国后,蒙恬奉命率三十万大军连接前秦国赵国燕国已有的长城,以抵御更北方游牧民族的骚扰。这当然是作战任务。长城弥合,胡马不敢随便逾越,大将蒙恬这一神圣使命才得以完成。随即,蒙恬再次受命,以筑直道。那么,修直道者谁人?三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移师南下,要知道长城以北,虎狼之心者,仍然虎视眈眈,刀光剑影。所以,我推测筑直道者,除了兵卒而外,居多徭役者也。所以,作战,天下苦;息战,天下也苦。北方人民,乏少喘息的时机,乏少休养生息的时候。修了长城修直道。传说孟姜女哭长城,谴责的是徭役之苦。长城一砖一土,凝结着老百姓的泪水。直道呢,那么漫长的道路,又多在崇山峻岭之间、之上,需要耗噬几多劳力体力呢,又有几多孟姜女们哭直道啊,痛哭繁复的劳役之累。直道这是继长城之后,又一个凝聚了人民血泪的东西。秦直道一旦建成,无论在建时如何,却与长城的地位差不了多少,终是中华儿女的一项伟大成就。人民是辉煌历史的缔造者,而辉煌的背后,往往饱含深重的苦楚。当然这困苦,不会为历史的烟尘漫灭,它深藏于历史典籍的诸多字行,镶嵌于江山的里里外外。
秦直道实在是一个技术活。秦始皇高高在上,他就那么随意一说,修一个捷径,足够将一些技工难住。只是在中国古代,咋就那么多蜂拥而出的人才呢。说中国是文明古国,文明的一个标志,便是人才辈出,文化璀璨。秦以前,发明创造奇迹迭出,思想大师熙熙攘攘,是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说到秦直道这般在复杂地理环境下的具体走向与建修,多半却是先时代探索的知识与积攒的智慧在起作用。没有罗盘,没有仪器,更没有新时代人所依赖的无人机测量,秦时代的能工巧匠,使用眼睛,笃定了直直的道路走向,咸阳古渡向北,子午岭主脉支脉向北,鄂尔多斯草原向北,包头麻池古城向北,如此这般,长城伸手可及。时间车轮般滚滚向前进,分别停留在1974年,1979年,1989年,1992年及2009年,当内蒙古,甘肃,陕西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站在秦直道的各个路段路面,大家立时无比惊奇,无比感慨,无比羡慕,无比敬仰。确实,古之仁人志士,古之设计大师,放线秦直道之初,便自知是在建造一个跨世纪的伟大工程,其设计新颖,其质量牢固。说其新颖,新颖到两千多年以后才出现了类似的高速迅驰的公路;说其牢固,两千年以后还部分完好,部分使用 。
秦直道的科学技术含量极高,路面采用斜坡,以泄来水,路中间微微弓起,也益于排水。至于从中铺陈碎石,则考虑到了驮货骡马驴的行走特点。司马迁所言的“堑山堙谷”,亦是一项技术,把需要经过的山脊和高地石块或土方劈挖下来,把必须的山谷填埋起来,倘遭遇拐弯及陡坡,则转弯处坦然悠然,上坡处敞然缓然。山多峻峭,却是慢慢上、缓缓下之势之态。靠河靠沟靠山一侧,有瓷实的斜面护坡。遇见马拦河洛河之类的溪流河流,便运用架桥之技术。夯筑,自然不是秦人的最早发明,倒是石夯木夯在秦直道得到了广泛应用。那些抬夯人发出此消彼长的嗨呀呼儿哟,如海啸山呼,似电闪雷鸣。稠密地打夯,使秦直道愈加牢固。
秦直道坚固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熟土石灰盐以及碱的按比例散撒搅拌,这样的众合土,后人称其为古代的水泥,有人也谓秦直道为古代的水泥路。此般方法,与先秦的大地湾遗址房屋地基地面修筑铺设,如出一辙,充分说明古人建造技艺早已精湛到了极高程度,又普遍到了一定程度。当然,秦直道的坚固因素可能不止这些,陇东学院历史系教授,也参与了秦直道考古活动的李仲立先生,他曾经告诉我,说秦直道或许使用了米汤浇灌术,是此等综合原因,造成了秦直道路面久凝不散,坚固而不疏松。总而言之,古人聪明,今人也聪明。没有古人的建造,我们无从见识如此高端的秦直道。没有当代考古人的聪明,我们仅知<<史记@始皇本记>>关于秦直道那一句话里的一概而论,而浑然不知秦直道复杂的全貌矣。
胡彩琴 摄
大道向北。大道通天。陕西淳化县林光宫,内蒙古包头市九原郡,包括由此而北而南的路段,整体看来,毕显雄浑气势,路面阔绰,一望无际。这极易使人思想穿越。大道迟迟,脚步声声。在乎其上,都有谁,曾经走过呢?毋庸置疑,那是蒙恬已然战场的将士,那是发兵与支前的队伍。人声鼎沸,刀戢碰撞,骡马牛驴及猪羊嘶鸣,鸡犬之声相闻。战事急迫乎?了无狼烟四起乎?秦直道除了备战之外,究竟还能干些啥呢?延安的人把秦直道叫皇上路,官路。秦始皇是不是为了出巡便利,旨意蒙恬,又让自己儿子扶苏监工呢?我们唯物主义者藐视封建皇帝,他们有的心胸狭窄,有的目光短浅,有的固执己见,有的草菅人命,往往肥一己私利,而损天下财富。
另一方面,我们得承认,大部分皇帝为江山社稷殚思竭虑。具体到修造秦直道这件事,皇上可能为了立一时威风,也可能为了长治久安。一个佐证是,秦始皇在下令修建直道不久,在泰山封禅路上一命呜呼之后,秦二世并不曾新官不理旧账,并没有叫停这项工程,计划照旧,直至后世完工。所以,这也是历代人所倚重和乐意行走的一条交通线路。路在脚下。选择捷径,是人的通识。除秦人而外,汉代人阻击匈奴,行走的是这条道,对西域贸易之另一路人马,行走的是这条道,甚至某些外交使团,行走的也是这条道。相传昭君出塞,浩浩荡荡的队伍,就是沿着秦直道向北,过黄河,到达匈奴地界。民族大融合以后,秦直道则更多担负起商务职责,更多的商贾游走其间,北南通商,东西互补。塞外的牲畜皮货盐业,西方的果蔬粮食,东方的丝绸茶叶,络绎不绝于此,通过这条大道贸易。
往古而来,天人合一的法则为普世所遵从,大秦直道,则是这个思想具体体现之中的一个了。即使在我们现代的人看来,直道及直道所经之处,二者是那么的默契和畅,是那么的顺其自然,是那么的得遂人心。从关中通亨塞外,直道直直插之,直走的大部分路径,恰巧就有南北纵然的子午岭在那里卧底。就好像造物主早就预备好了的,子午岭千年万年的等待,等待给直道奠定基础,使其畅通无阻。又,北南通顺的子午岭,便是天然桥梁,一头枕藉河套平原,一头扎根关中平原,关中与河套这两个本来毫无关联的庞大地区,一下子相衔接,实现了友好的握手。秦直道无疑是人造景物,而生活当中许许多多的人造之物之景,不是锦上添花,不是恰到好处,不是非必要,而是很别扭,很牵强,很无聊,是凭空想象,是暴殄天物,是枉费心机,而终了,不伦不类,为天下笑柄。
在秦时,长城不是那样的,直道显然也不是那样的。长城自然而然,直道亦属自然而然。直道自然地与地脉打通,与大自然接通。直道一旦落体,与北国的这一片热土浑然一体,与春夏秋冬融为一体,与当地人民和睦为一体。历史一路游走来,直道只管是各个历史节点的加分项,直道只是促进生产力发展,并非阻遏或者添乱。即便是清以后直道被官方渐渐弃用,渐渐不被外人说道,弃用或者冷落的缘由可能有许多,但是毋庸置疑,直道还在起作用。清末马家队伍撞进深山老林,直道就像诸葛亮所籍的八卦阵,迷惑着土匪。民国祸乱,又有新股土匪乱窜,直道两边,成为这些孽障的坟场。第一、二次土地革命,马兰、南梁根据地硕果仅存,红军中的几路大军,跨越的正是直道的旬邑一截,华池一截和富县洛川一截。而累代累世躲战乱避灾荒,陇东的人,陕北的人,中原的人,目光就会投向这一派旷达之地。山区地大物博,人员颇是稀少,是落脚和解决温饱的秘地。那残缺残存的直道上,蝼蚁般的人,于各处来,往各处去,茂盛的山林,青烟窑洞蓝瓦的山村,为这世界积聚着人脉。白云纯洁,蓝天纯粹,空气清新,小溪泛光,风时温柔,风时暴烈,有绿草绿叶,有枯草黄叶,有雨,有雪,千年又千年,一直以来,秦直道风光无限,景色宜人,天地人和谐,为时光、为人们所流连。
秦直道是古代遗迹,是古时大物,守卫它庇佑它,是后世当负之职之责。前人于秦直道车辚辚马萧萧,暮雨子规啼,那是与悠远时代相匹配的豪壮风景,而有些在城市里风驰电掣惯了的摩托车越野车,再在秦直道遗存极佳的个别地段,那些寸草不生的白色路面上恣肆,再在秦直道那些至今保存完好的一溜熟土生成的具有包浆成色的路表层践踏,显得极不合适。为了被世人誉为伟大的长城不再孤苦伶仃,为了被世人赞为伟岸的古代高速公路秦直道延年益寿,游历者,勿打扰。让秦直道这位老者安静点,再安静点。因为,享受安静,是一种精神境界,一种生存方式,也是一种尊荣与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