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个万宝川。
我们的娘在我幼小那会儿,常常提起万宝川,说那是聚宝盆,富庶得很。20世纪70年代日子煎熬,每年古历二三月青黄不接,娘就念叨着说出门去,我们明白娘想给我们寻吃的,也就是到万宝川要饭。在啥时候,讨要皆不是体面的事,即使远离村庄,碰不上熟人,都是尽量要避免真的去实行。我就极力劝阻着我们的娘。后来光景一年年好起来了,却没有了我们的娘。娘不在,万宝川还在,我想去看看,也替我们的娘看看。一直不得佳机,今年的清明却成行了。
对于老家灵台来说,清明时节,大地回暖的迹象已十分明显。地上的花开了,树上的花开了,天上的云,分成大大小小的朵儿,就像盛夏棉田的棉花朵儿,也盛开了。从我们冯家屲下铺窝乡东塬,过县城新区的三教村,西走塑料大棚密实的杨村川、百里川,我一路不是护花使者,而是花迎花送。人处花海和不处花海,心情殊异,于老家坟头念想我们的娘,悲悯缓解了许多,路就赶得飞快,见山亲山,见水亲水。
终是抵达了万宝川。原来万宝川是大关山掉下来的一个土坑,人平时爱说正负两词,那么向上秃噜的关山为正,从关山赴下去的万宝川,是比关山更低的一个凹,是关山的负一处。这尚不拆分庞莽的关山,关山还紧致,关山的余脉延续着,绕开万宝川,向东方散漫,就像一棵大树的分枝分杈,密致而凌乱。看似活络的一种山区运动,其实没有一点动静。当然呢,动了就不是辄山。山为庇护,恒守着呢,这是万宝川的命理。细水也自关山上来,从一个个沟口出来,有顺淌着的,有倒淌着的,高处朝低处,低处再游往更低处,完成水的热情拥抱。水集为溪,溪聚成河。就万宝川这一截水流来说,溪河算是成形状了,微有气势。水有特点,水来则泥来,泥淤而淀,而土,而成冲积扇,而成细仄的盆地地形。
万宝川别来无恙。我在驻足,弥久看不见深度的平川。川不规整,时窄时宽,而宽展处不多,狭处居多。川似也羞涩,绕一个面,就嗖一下不见了,躲下山的缝处去。川似乎遇见的皆是下来的山,由高逐渐,缓缓而下,于山根处无缝连接。川有修葺,山亦有修饰,农田归农田,林地归林地,至于靠近山峁山梁,是原始状态的山林,能够目视到的地方,次生林稠密,即使当下树叶未发,似有荒凉,我也瞅见了树林的密实布阵,这是关山林区的特色。
万宝川农场部所在地,应该是万宝川最好的地方了。眼前柏油街两侧,店铺有的在开门,有的门窗紧闭,倒是打台球的、打扑克牌的,隔一截子路,便是一摊子,对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人的轻松欢愉可窥一斑。我每经过一摊,坐着的人站着的人,大部分都会抬头或转身看我一眼,当然是我陌生的缘故了,这是去乡间必遇见的待遇。我看见了便施以笑脸,对方则嘴角微微上扬,也报我一片笑容。在僻地,民风古来淳朴,现时仍然淳朴,这是永不消逝的淳朴,当然也是乡村憨态可掬、性格可爱之所显。
于摩托车后座勒了两袋化肥的男人,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与眉毛搭齐,遮光看天色。他无不忧郁得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脸蛋有着两团皴红的女店员说,哎这天气,你要下雨哩,我要给麦追肥哩。山东口音的男人来种子铺购买西瓜籽和甜瓜籽。外来承包,大棚种瓜,已使外乡人尝到了甜头,话头话尾能够感觉出赚到钱的欢畅。街边有零散地摊,摆的无非是山货、农具,有苹果、梨、杏干、木耳、黄米等,也有手工编制的麦秆草帽、杨桃蔓及榆条打制的大小笼筐,还有铁锹、锄头、斧头、扫帚、笤帚等,不时有人来询问价格或者挑选,摊主买主相互看来熟悉,温热的话语之间,买卖就成了。
从村子拐出来一位银发闪烁的老奶奶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的是出门见人衣服,坐着轮椅,显然是来逛街的,一脸的皱纹呢,嘴窝窝着,像是一直咀嚼着什么。她与推她的女人及齐膝小孩不知说着啥话,声音极度洪亮,我判断老人家听力不太好了。却是搭不上话,我真想跟老人接近,因为看见她我便想到了我们的娘,娘若健在,应该也是老妇人的高寿或者比老人更寿高几许。我立马想,我们的娘那时候假如万宝川成行,她的讨要路上会碰到这位老人吗?真的见到了,老人会像我们的娘给河南乞妇一碗面再给掰一个馍吃吗?我这样思忖的时候,对面的饭馆里多了三位客人,定睛看,他们一家在点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