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完饭后,我坐在工厂院子里开始敲打这些文字,靠墙放着一个破烂了的木头码排,我从兜里摸出两张纸巾铺在上面,就在坐下来时,又看到不远处的角落里扔着一块废掉的棉板,便走过去把棉板拿过来铺上,重新坐好敲打文字。
这时候左侧门口忽然有个女人探头说道:你把那棉板坐完以后记得用什么东西压住,免得被风刮得到处乱飞。
我抬头看到是一个面目威严的中年女人,她的眉毛向中间皱起一个疙瘩,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大半的脸都被一个黑色的口罩遮住了,她头上的马尾被厂院的风刮起斜斜地乱飞着,一件深蓝色工作装上满是油污。她说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明显是这厂里的一位管理人员。
我冲她点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低头码字的时候,莫名有了一种心酸。
我坐的码排是一排一排的木条钉起来的,有些钉子凸出来了,生了锈,端直地杵在那儿。有些则弯到了一边,歪歪斜斜地爬在木条侧面。我必须小心地坐着,不敢随意挪动,避免被这些钉子划到。
对于一个做临时工的人来说,中午这一个小时能有一个坐着的地方,已经是很不错了。很多临时工一到中午吃完饭,就找一些能够铺着睡觉的破纸箱或者棉板在车间的角落就地睡觉,而我则想利用这点难得的时间坐下来写点东西。
回望走过的路,也都是在这些碎片式的时间里坚持着这点爱好了。这大概就是支撑我一路走来的原动力了。
人总是需要一个支撑点,才能有力量走完这一生。
这个工厂院子像一个狭长而窄小的走廊,院子两边是连续不断的厂房,所有的厂房都是用彩钢板搭建的。院子每隔一段便靠墙堆放着一些待拉走的货物。这些货物都是工人们每天加班加点做出来的,每堆货物都码得整整齐齐,摞得很高。码货是个技术活,码不好就会坍塌,坍塌下来就废掉了。码货一般都是厂里的正式工,他们码货又快又规整,临时工们大都跟着做些重活或者辅助正式工们上机器操作。比如拔管、挂件、拉丝、上料,这些都是临时工的日常工作。
听说这些货物一部分是要出口到国外的,我很难想象在这样灰尘缭绕的车间里生产出来的东西居然可以出口。
这个厂子的食堂没有临时工的位置,吃饭时,我们这些临时工都端着饭盒在院子的墙壁下蹲着吃饭。第一次来食堂吃饭时,我端着饭盒坐在了餐厅的桌子前,被一个脸上长满胡茬的男人呵斥住了,他说这是他们正式工的位置,我不能坐。我一时怔在了那里。
刚打出来的饭太烫手,我是放下来也不是端起来也不是,望向餐厅时,所有的桌子前都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有一种主人一样的优越感,他们的眼睛里都流露着对临时工的不屑。最后我还是识趣地端着饭盒走出了院子,院子对面的墙根下已经蹲满了捧着饭盒吃饭的临时工。那些临时工的脸上也都是冷漠的神情,我找了个位置也蹲了下来,腾出手时,手指已经被饭盒烫红了。
在这里谁也不认识谁,除了干活中间必须交流时互相说几句话,除此之外大家都是各干各的活,谁也不搭理谁。
出门在外,人们都习惯了这样的冷漠,哪怕今天你突然受了伤,挨了骂,哭了笑了,也不会有人特意多看你几眼。
既然都是没关系的人,也都自动把自己的心思屏蔽了,不会轻易开口说话,谁穿的光鲜谁珠光宝气,在这里都是不会被人注意的。大家该干啥就干啥,下班领钱走人,第二天又是一样的一天,不会有人去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热爱什么你有什么样的梦想。
话说回来,在这里提爱好和梦想就是个笑话,在这么一堆灰头土脸的人中间,大家真的是低到尘埃里去了,梦想是个什么东西,简直是笑掉大牙。
这两年来到天津,我也逐渐习惯了这样的冷漠,一天不说几句话,对他人漠不关心,端出端入,干自己的活,走自己的路,写自己的东西,另类吗?突出吗?搞笑吗?别人怎么看我这个坐在工厂院子里码字的女人,我不在乎。就这样,没时间搭理别人怎么想我,干一天活后回到出租屋就累趴了,睡上一觉又迎来新的一天。
环境造就人。
环境造就了这样一批人,这一批人随环境变得和那些轰鸣着的机器一样,冰冷机械,几乎失去了人间的感情。
第一次坐在工厂墙壁下扒拉着米饭的时候,拉货的大挂车从院子中间穿去过,抛起一路灰尘,尘土在地面上打着漩升到空中碎成一大片连着的土雾,一步之间都看不清一个人的脸。土雾久久不散,临时工们眼巴巴看着,却没法阻止土雾降落到自己的饭盒里,每个人都无奈地接受了土雾在自己的饭盒里“安营扎寨。”
时光还在二零二四年的春天,也可以说正是春天与夏天的过渡时期。这个时候各种的花都应该开了吧。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春天的花。
想起花时心里就升起了一种温暖,这不是气温回升的原因,而是春天一到,总会带着某种美好的希望。
但是今年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到一朵开放着的花,总感觉春天还没有到来。
可时间却已经快要到夏天了。
在今年这个春天,我所有的时间都是上班下班这两样事情,早上出门走得基本是巷子套巷子的路,下班也是如此。这些巷子都是被高高低低的民房遮挡着的,能看到的只有一线被房屋夹在中间的天空,和天空下被电线杆和线网占满的空间。
这种被堵塞的视野很使人沮丧,还有挤来挤去的电动车猛地从身边穿过去,好不容易走到大路,又要躲避眼花缭乱的车辆。
从路上到工厂,都被上班制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大家好像都在拼命和时间赛跑。在天津这个地方,总被时间生硬地拖着走,容不得你慢下脚步,看到花的机会是没有的。
我是去年春天来到天津的,那时候为了缓解精神上的焦虑,一个人来到这里。那是倒春寒很厉害的时候,刚来时人们都还穿着棉袄。记得那时候我做好了要进工厂干体力活的准备,为了像个能干活的人,朋友给了我一件迷彩服棉服,我又穿了一件紧身牛仔裤和短筒皮靴就进正式变成了上班族。
上班后,才知道工厂的活不是闹着玩的,一天下来,累得只剩半条命,胳膊疼腿疼,身上的汗水从没有干过,从一百二十斤迅速瘦到九十三斤,几乎忘了为什么而坚持。
那个时候也是上班下班这两样事情,凡尘俗世中还有春天这么一回事,像是与我没有关系了。
可是春天还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我的面前——因为去年上班的厂子外面靠墙长着一排北美海棠。
有一天我走出工厂时,就看到了粉红色的北美海棠,我当时不认识这种花,这是一种类似于桃花一样的花朵。有少数花的内部呈现深红色,边缘则是很薄的淡粉色。
那些树没有开花之前,极像苹果树,树身长得很高,很秀气,树枝都不太粗,直立着长上去后,才慢慢散开,像一把把撑开的大伞。看到这些树都开了花,我麻木的神经好像一下子复苏了,心里欢喜不已。但我不能确定这是什么花,就用手机识花君识别了一下,给出的结论是北美海棠。
北美海棠我是第一次看到,后来又向老员工们确认了一下,确实是北美海棠。
有花可以看了,我就经常在下班后走到北美海棠树下游荡,从这头走向那头,从那头走向这头,拍照拍视频,发朋友圈。这种劲头就像旅游一样,扫除了上班的紧张和疲累,终于让我感觉了一点上班之外的美好。
但我的焦虑并没有因为看到花而好转,一天一天像梦游那样生活着的。夜里还经常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只好翻手机到凌晨三四点。
有时候翻手机也觉得枯燥,那种情形下就只好起来走到窗前看外面的天空。大多时候天空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到了一个月的中旬就会看到一轮圆月挂在当空。
因为大多是后半夜才会走到窗前,所以能看到月光的时候,大多是在后半夜。
每当我盯着月光看着的时候,月亮已经悄悄地爬进了出租屋,并且被那些躲在暗处的阴影切割成不规则的光剑。有时候,我会转身走进那些光剑里发呆,身心仿佛都被淬在刀尖上研磨。
月光不是很透亮,像蒙着纱,朦朦胧胧的,像要极力捂住些什么,又在努力地照亮一些东西。在人们都熟睡之后,前半夜还叫得很欢的虫子们也都睡去了,四围的黑暗越发的浓稠起来时,月光也越来越明亮了。透过门缝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屋顶的瓦片,以及匍匐在瓦片上的尘土和细草。
去年还是在双口这个小出租屋,我的左右分别住着双口本地人。我租的房子是右边一个脾气稍显急躁的天津大姐的。这个大姐一张嘴就是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她家的门是大红色的,门上的门楣也是大红色的,门上没有横匾没有写字,远远走来便看到这么一眼鲜亮的红色,很是惹眼。双口大多数人家也都是这样的红色大门,所有人的房子都是平房,院内风格和我们老家那些房子的布局差不多,也是九连环的设计。
我租住在大姐门外拓展出来的一间小房子内,这座小房子带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小院子里边就是我住的小房子。这里独门独院,一个人住着倒是很清静。
夜半的时候,银灰色的月光就会从小院子的墙上倾盆而下,门缝里也会挤进来一些细细的月光。我站在窗前,像是迎接故人的到来,内心那些烦躁也会稍微的减轻一些。
看着月光的时候,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家乡,想起家乡时,内心又会莫名的难过起来。但我不会轻易打开小院子的门走出去。一个人待在异乡的小出租屋内,还是有很多胆怯的。不光是夜里,白天也觉得四处都藏满了不安全因素。
月光越来越皎洁了,当空直直地照在小院的砖墙上和那些隐蔽在暗处的泥垢上。月光能像太阳一样见缝插针,它能不知不觉地把一切隐藏之物找出来。
无法安睡就这样站着,思绪总是纷乱着。去年和前年,或更久远一些的自己,都经历了什么,因何一个人踏足在异乡的土地上?只有我自己最清楚。但无论怎么说,每个人在每个时间段里,都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把生活填满,遇到的人,经历的事,每一样都不会让生活不着一物。
来到天津这个地方,也是被自己的思想划分的结果。就像独自一人奔赴了一场山海,到头来发现到哪儿都还得一个人面对一切。
生活这件事情,确实是怎么样都可以往下活的。在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烦恼和不成熟的因素,也都有后悔和高兴的事。哪怕觉得已经洞悉了所有,到头来还是会陷入一些情绪之中。
生活中,不尽人意都像吃饭睡觉一样寻常,没有谁百分百都在意料之中活着。
我们会发现,事情过的久了,人们也就忘了初心,而且忘得理所当然,就像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不自觉地就开始挑对方的毛病。人是最容易无事生非的动物,当我们回头再看时,自己的行为充满了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