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贵明 摄
某年春天,一些年轻的苹果树苗怀揣征服他乡的远大理想,从山东烟台或者陕西礼泉起身,搭乘一辆辆大货车,长途跋涉来到陇东。
这些外来户从陇东南部开始,以强有力的手段驱赶着这里的常住户小麦、玉米、洋芋一路向北撤退。
我们清晰地看到:苹果,逐渐成了陇东这块土地上的另一种庄稼。它们让土地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并延续着。
没有哪一种树有苹果树这么好的运气,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柳树、槐树、杏树、核桃树、桃树……这些老树种,都是老熟人,不用客气。而苹果树像节日里上门的亲戚,再穷也得好吃好喝地照应着。
人们对苹果树的偏爱越来越多,把肥力最好、避风向阳的土地给了它们,因为他们知道,树和风会进行一番较量,耗掉苹果树大量的体力。我曾经观察过一些树木,迎风面长势差于另一面,甚至风会要了树的命。
他们对果树的着迷到了疯狂的地步。有时因为新开或者拓宽一条路,在别的地块很大方痛快的农民,当可能伤及自家的几棵苹果树时,宁舍其命也不让一条路过去。他们还会扳着指头细算一笔账,直算出个天价来,让你不得不低头走开。
他们从来没有对一种庄稼像对苹果树那样认真到极致,甚至像打造艺术品一样有耐心。
果树苗来了,他们拉着尺子、绳子在地里画上线,标上记号,株距三米,行距四到五米,一亩地栽植五十五株左右。起初,苹果树苗根小,身子细长,根在地下进行着漫长而艰苦的探索。要让根牢牢抓住土壤也非易事,因此,聪明的农人刚栽下小树苗会进行定干,把树干剪短,留下一米左右,让根和身子同时生长。剪口用接蜡保护,为防止苗木失水,套上膜袋,等到发芽展叶,在膜袋顶端撕开小口,放风、散热、炼苗。
这里的土地连黄土都在喊渴,我们的农民为了减少水分蒸发,让小树苗活下来,用一米大小的方形地膜覆在树下保墒。他们不惜到很远的地方挑水、拉水来浇灌,甚至在田地的身上插满管子,积极施救。20世纪90年代,我驻村时经常见到人们想出各种办法给苹果树浇水,他们遇树上树,遇沟跨沟,用白色塑料水管一头搭到地里,一头接着水泵,水泵放置在随意拦起的小土坝里。一家一家轮着灌,不分白天黑夜,那些小土坝里的水在水泵的作用下,爬上山坡进入果园。这时候四周足够安静的话,就能听见土地和苹果树“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
他们的日常生活也许很潦草,但在对待苹果树上大为不同。他们做一顿上好的饭菜也不会像施肥这么讲究,土壤缺什么补什么。还会由专业的人对土壤进行化验,开出方子,你会看见他们手拿追肥枪把配好的水肥液施入土壤,大多采用的是根外追肥,因怕根系直接接触到肥料造成伤害。
当它们经历了严寒的冬季和常发生的晚霜冻没有被冻死时,也就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土壤、日长,在这块土地上最终繁茂起来。
张萌 摄
苹果树的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还没有挂果时,不能让地闲着。为了保护苹果树,他们不会在幼龄果园里种植玉米、高粱一类的高秆作物。他们小心间作,种一些不与果树争肥、争水,生长期短,株体低矮的豆类、薯类、瓜果蔬菜。谁家若在幼园里种了玉米、小麦、油料作物,会被人看成外行,少不了被笑话。苹果树长到五年以上,再不能间作任何农作物。
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过着看天的脸色吃饭的生活,每一寸土地无法摆脱命中缺水的现实。栽下苹果树同样是这样,小树苗需水量小,还可以担水浇灌,长大了饭量大增,消耗也大,怎么办呢?
靠近河流的苹果园好办,不用采取特别的手段去呵护。对于山地苹果园,他们要投入更大的精力和更多的时间去服侍。离河流近、有沙源的农民,早春时把筛洗干净的沙子一车一车拉到苹果园,再一铁锨一铁锨铺撒平整。这种沙田,不但可以减少土壤水分的蒸发,还可以提高地温,保持土壤疏松,促进微生物活动,防止杂草滋生,并能增加田间气温,有利于果树生长和养分积累。这也算是南部主产区传统的保墒方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一些山地苹果园铺满了地膜,地膜同样可以保住土壤水分的蒸发。地膜把大地严实地包裹起来,不知道土地能否自由呼吸?太阳照着,水珠挂在膜上,像大地的眼泪。起初是白膜,后来是黑膜。想想,地里的草们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该是多么痛苦,挣扎不了几天,只能愤怒地死去。锄怕了草的人们从这一烦琐的劳作中解脱出来,何等高兴,他们一定站在苹果园里,背着手心满意足地大笑了一场。而我每次见到这样的苹果园总感觉有一口气憋在胸口。
后来,我在一处现代农业示范园区的苹果园看到,树行间长满了黑麦草,这种草生长强势,其他杂草在它们身边没有立足之地。黑麦草能提高土壤有机质和有效养分含量,还有防止水土流失、减少地面水分蒸发、避免土壤板结、调节土壤温度、促进果树健壮生长的作用。事实上,这才是苹果园该有的样子,草和果树互为伙伴。看到这样的苹果园,之前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痛快地吐了出来。
苹果树在一天天长大,我不知道聪明的人们还会想出什么好的方式,来表达对苹果树的热爱!
苹果树改变了土地的命运,也改变了农民的命运。当然,也把他们带入了无休止的劳作中,越来越多的农民在为尊贵的苹果树忙碌着,他们一年中有将近三百天在苹果园里劳作。连无处不在的蜘蛛,也少见在苹果园里结网,它们知道人来得太勤,整天在苹果园里出出进进,它们辛辛苦苦织好的网经常被撕裂。
当然,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苹果树,以甜蜜的果实给予了他们丰厚的回报。他们之间是朋友,还是一种利益关系?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务下一片好果园,像有出息的孩子,令主人脸上增光。一棵苹果树也只有主人尽心呵护,才能养育出有着好看脸蛋和别样气质的孩子。
作者简介
陈宝全,甘肃静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现为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平凉市作家协会主席、静宁县文联主席。曾甘肃黄河文学奖、崆峒文艺奖。著有诗集《看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