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晖把耤河再向长地拉了拉,把一条河里的时光再向长地拉了拉。只有五指可摸的风横着吹来,两种时光交替的河面有着不可言说的深度。
在夕日的注视中,耤(Xi)河由西向东穿过天水秦州区,穿过黄昏,宁静像种子萌发般散在了山谷里。风若有若无,游人不急不躁,大理石筑的栏杆临水不畏,用纵横的灰白色写出一行戒语。这语言映在水中,水里也有了一道软下来的深色栏杆。
独行的,步履平稳,昂首之际,眼里装了一汪泉水。偶尔停下来时,只是扶栏而望,眼神抚向满披细密皱纹的河面,是不是他的心也被水轻柔地熨着?站得久了,确乎会生出一种感觉,只觉得一河的水都会涌过来,顺着脚踝浸入血管,流遍身体的各个角落。一时间,周身便空起来。
三五结伴的,并无喧哗,语言是一粒一粒的,尽管风有时很调皮,但细数都能数得清。偶有一两句顶破天的话蹦出来时,河面的波纹更密起来,几秒钟之内,便被消弥得无踪无影。不要以为这时间没风,当它听到不顺耳的话时会突然间蹿出来,把说话的人、说的话冲一个趔趄。在耤河边,就说耤河的水、耤河绕着的山,或着说一棵棵树,一棵棵百年、千年以上的树,或者说盘踞闹市区的文庙和南北宅子。当说起西关里的伏羲庙时,耤河平静无波,一座城都在侧耳倾听。
一个婴孩闯进来,一个婴孩的粉面闯进来,一个装满了耤河水的婴孩的一双瞳仁闯进来,呀呀半语从薄唇间滑出来,举起粉嫩的小手轻晃一下时,一群鱼闯进来。
此刻,一栏之外的堤坝下成了鱼的天下。
成对的,并排游过来,身体间只有一页纸距离。停下来时,圆口微张,两鳍轻扇。突然,一只一个摆尾,腰身向外拱成弧线,绕过旁侧的同伴,画起了圆。另一只也是一个摆尾,头向内侧一倾,腰身向外也拱成弧线,相向在内侧画起了圆,耤河水在一页纸厚的间隙里流成了“S”形。
成群的,在前面一条大鱼的带领下,首尾相接,沿堤岸游成直线。那些寸许、两寸、三寸的,就游走在两条大鱼之间。领头的只要一折身返回,后面的依次效仿,堤坝下又是一个“U”形。
堤岸就那么长,一河的鱼怎么能全聚在一个平面上呢?于是,上下也隔了一页纸的间隔,鱼儿们分层在不同平面做起了相同的运动。是不是同一族群的呢?只见有几尾近半尺长的红色鱼儿也在其间穿梭着,水面、水下一如既往的平静。
一栏之隔,鱼在栏内嬉戏,人在栏外驻足,水流在脚下,又流在心里。耤河的鱼不怕人,像闯进来的那个孩子一样,把黑色瞳仁里的一束光平和地射向了岸边的人。此时,同行的景泰的老马吟起了《庄与慧子游于濠梁之上》里的句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风不知从哪里起来的,在老马的唇间也是一个摆尾,绕了一个圆后,就不知踪影了。
路经一处浅滩,滩上枯草与新绿交杂,一道道暗流从草根上流过。看不见蛙,只有蛙声从草间蹿起来,“哇哇”的,东一柱,西一柱,叫得高亢,又叫得稀落。缺少了短而柔的回应,一个浅滩都漂浮着孤独。
向东紧接浅滩的是一方浅水区。浑,水色还土黄。乱,水面上有枯枝败叶。僵,即便有风吹来,也少有涟漪。东南方有一座孤岛,全栽种了绿植,修剪得齐整,可能缘于水、肥供养充足,绿得苍苍。抬眼远望,似有白点在移动。再近些,有“呱呱”声若有若无地点缀进来。风弯弯曲曲,“呱呱”声也弯弯曲曲。更近时,就有白色的花开在水中的幻觉。特别是蕊高举着,顶端有一点墨。“大白鸭游过来了!”不知谁凌空喊了一声,周围几个孩子聚集过来,看护孩子的大人也跟了过来。
鸭,独来的几乎没有,多数是两只、三只结伴而来。两只的并不并排游来,一只比一只错开一只鸭身的距离,身后水面的波纹便是一个极不规则的扇形。三只的,前面并排两只,第三只隔开一只鸭身的距离,游在中间,构成一个正三角形。这时三只鸭的身后的扇形最规则,半圈半圈的涟漪远逝着,又拓展着,像极了一幅淡墨勾勒的山水画。
有孩子向水里扔馒头渣了。近处、远处的鸭子都放开嗓子“呱呱”地边叫着边涌过来。突然,有一声尖锐的叫声蹿起来。只见,三只结队而行的鸭们中一只最大的张开喙啄向单行或双行的鸭。水面骤然痉挛,像被谁狠狠地掐了一下。被啄的鸭退后了些,但目光并未离开扶栏的人群。有人挥动手臂,将馒头渣扔远了些,那几只矜谨地看了看前方后,才迅速地游过来。鸭们的风波在大人的眼中一闪而过,那个孩子张大嘴,睁大眼,错愕了很久。
人们也给鱼投食。鱼们游过来时,它们身体之间未发生碰撞,水面只是轻轻地晃了晃。
阳历五月的耤河上,水倾斜,鱼倾斜,青蛙倾斜……一座城倾斜。人离去后,岸也在倾斜。
作者简介
赵会宁,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发于《人民日报》《四川文学》《散文百家》《延河》《延安文学》《大观·东京文学》《中国青年作家报》《甘肃日报》。有作品获第二届“范仲淹散文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中获二等奖、2022年《散文百家》首届全国散文征文大赛中获优秀奖。出版散文集《土地生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