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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金娟 | 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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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生满 摄 

2023年6月,我开始驻村。

作为驻村工作队队长兼第一书记,村里开会的时候,我坐在老支书的身边,村民们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抽着烟卷,互相聊着天,偶尔瞥一眼端坐在他们对面的我,我们互相打量,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住在村里

开完会开始打扫卫生。打开村部分给我们的宿舍,一股带着甜腻味道的热浪迎面袭来,猛吸一口之后我们夺门而逃。全副武装之后再次进入房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待我们低头分辨清楚,那些黑色的物体其实是一条条黑色的虫子时,我的小伙伴阿钟立刻尖叫着用最快的速度跳到了院子里。好在虫子都是死的,扫一扫,竟然有半个簸箕之多,就连柜子、抽屉,以及床垫里都是发育到各个阶段的虫子。

被我们大呼小叫吸引来的村支书解释,去年秋天这个房间放了几袋小米,后来小米发霉长虫子,由于环境舒适,虫子便泛滥成灾了,不由感叹这黑虫的繁育能力太过强大!

打扫干净后,去买了被褥,锅碗瓢盆等拉了一车。要付款的时候,老板说,换个厚点的被子吧,冬天就快到了。我们都觉得老板说得有道理,然后,便有了我们在三伏天里盖着厚厚的棉被辗转反侧的情形。

村部靠近公路,为了方便附近山里的村民来拉水,水井和电闸都设在村部院子外的马路边上。水泵的插头翻过院墙又穿过窗户,占用了宿舍床铺边的电源,还在窗户上留下一条足够蝴蝶、蛾子和各种爬虫进出的通道。所以当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惊恐地发现被子床单、窗帘以及地面上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虫子,有的弓着背彳亍前行,有的伸出两排脚划龙舟似的走得飞快,还有受到惊吓的蛾子四处扑棱,更多的虫子一动不动匍匐在原地。

打扫工作再次重新开始。

因为村部的屋子曾经漏水,后来虽然做了维修,但神奇的是,从此以后,屋顶时不时就会有水滴滴下来,无论阴雨天还是艳阳高照的日子。一滴一滴的水从天花板的缝隙挤出来,然后汇聚,最后悄无声息地坠落在地板上,绵绵无期。我甚至怀疑天花板上有只泉眼。

入户走访

收拾好吃住,第一件事就是入户走访。驻村工作最重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入户,大部分工作都需要和村民面对面才能了解清楚、宣传明白,比如各类政策宣传,比如各种缴费单据的收集,比如每年春天的种植面积统计和秋天的收入预算,等等。很多村民,尤其妇女,对自己家里的一切都“害不哈”(方言,不知道的意思),只管埋头劳动,种多少,收多少,卖多少都不清楚,养老、医疗保险交多少,对于各种惠农政策也不关心,一切交给“掌柜的”,不管问啥,都一脸懵。当然,也有例外,例如,马红红。

马红红今年71岁,她告诉我,她是家里的“掌柜”,是家里脑子最好使的人,丈夫儿子都听她的。可是,年初的时候马红红突然看不见了。

第一次去马红红家,汽车走完柏油路走砂石路,走完砂石路又在山里蜿蜒前行,最后停在了半山腰处一个位置隐蔽的小院门前。油漆斑驳的蓝色铁门中间又开了一个小门,三孔石箍窑洞,门敞开着,却没有人。大门外有几棵树干乌黑的树,枝叶葱茏,长得很好看。树下拴着一只黑色的土狗,我们去了以后,它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从狂吠到低声嘶吼,最后用两只前爪撑着趴在窝里偶尔叫两声。

我们站在另一棵树下等马红红回来,却突然听到了呼救声。循声望去,马红红站在她们家后院的草地上,一只手拄着木棍,一只手向我们的方向伸着,犹如一棵干枯的老树桩。

失明以后,她在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家里迷失了方向。如果我们不来,她将要一直待在那里直到老伴傍晚放牛归来。

阿钟伸出手扶着马红红,带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马红红坐在门前的破椅子上,抓着阿钟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她的眼睛看起来正常无异,大睁着,望向我们的方向,哭诉着失明以后的凄苦无助,哭诉着家里田地没有人手去耕种,哭诉着儿媳妇扔下两个孩子一走了之……

马红红一家是三类户,驻村工作队职责要求,每个月走访一次。以后的日子,我们带她去做了检查,办理了残疾证,给她买了电饭锅、挂面、馒头,水果和蔬菜。失明以后,她的听力和记忆力惊人,每次去刚一开口她就能准确分辨来人是谁,并且清楚地记着什么日子,谁去看望她都带了什么东西。有一次我去看望她给她买了一块豆腐,她对此津津乐道了很久。每回去老人都面带笑容感谢我们来看她还她给买了豆腐,并且给我们讲她是如何指挥着肢体残疾的老伴,把一块豆腐做成一锅土豆烩豆腐,而那锅烩豆腐又是如何的美味。

打扮村户籍上有近300户村民,实际在家的农户不到一半,且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留守老人,供养完儿子,抚养大孙子,最后回到老家,安享晚年,闲不住,再种几亩地。他们不会使用智能手机,患有各种疾病,没有生产力。他们犹如一本蒙尘的旧书,丰富的人生经历和苍老破败的身体,蕴含生活智慧,需要帮助,同时善良热情。同样,也有例外,例如彭老头。

彭老头不像一本书,而像一只刺猬,见到人就会竖起浑身的尖刺,让人无法靠近。

彭老头家里有一群山羊,每天上午和傍晚,他都会赶着羊群,从村部后面的小路上经过,留下一路羊粪豆。如果发现有人看他,他多半会狠狠瞪你一眼,然后自顾自在羊群奔跑带起来的尘土中一步一步走向对面的大山。如若你跟他打招呼,他便会站住脚,盯着你的脸等你开口。但不管你说了什么,他都会马上胡乱联系到党的政策和党员干部作风上去,胡乱发一通牢骚,甚至咒骂一番,然后扬长而去。

彭老头走了以后,他的老伴就挥舞着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把水泥路上的羊粪豆扫到路边。清理干净路面,她也顾不上理人,便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因为她家里有个先天脑瘫的小孙子,时刻需要人照顾,这多半也是彭老头一直不开心的理由。彭老头的孙子小振鸣趴在炕头看动画片的时候看起来和正常孩子无异,但他不能正常走路,也不会任何方式的表达。

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小振鸣的两个姐姐就会拉着他的手到村部前面的小广场上玩。为了防止他尿裤子,奶奶总给他穿着开裆裤。于是,春夏秋冬他都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小振鸣的两个小姐姐漂亮又聪明,一边玩,一边关注着弟弟的动向,每当发现他往马路边去的时候,就飞快地跑过来把他拉回去。

我们说服了小振鸣的妈妈带着他去做政策扶持的康复项目,还为他申请了送学上门和最低生活保障。但彭老头依旧不肯给我们一个笑容。

窦生满 摄 

信任危机

打扮村作为山区村,90%以上的耕地都属于山地梯田,没有可供规模化耕种的川台地,也没有年轻力壮的劳动力。为了增加农民收入,提升村集体经济水平,村干部想尽了办法。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以后,引进的白瓜子大获丰收,打扮村半干旱的沙瓤土对上了白瓜子喜欢干燥透气的脾气,白瓜子丰收时节又赶上市场价格节节攀升。天时地利人和,于是,村里有了自己蹚出来的产业发展方向,终于不再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方向。

皆大欢喜之余,收益的刺激驱使,白瓜子种植在周边村迅速蔓延开来,县级层面锦上添花,制定了相应的奖补政策,每亩奖补150元钱。于是,春耕的时候,我们便到处宣传奖补政策,希望村民们多种白瓜子,并且拿到奖补资金,最终稳步实现产业致富。

多措并举,村里白瓜子的种植面积噌噌上涨,一度超过了耕地面积的一半。就连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会赶回来春种秋收。

白瓜子种了,奖补政策也宣传了。路边田里的白瓜子一片片长出了叶子,扯了蔓,开了花,嫩绿的瓜蛋子在宽大的叶子下藏了一窝。亩数也统计了,表格也造好了,但政策变了。原本报上去的奖补资金只能给一半。老支书考虑再三,最后拿着钱走进了乡政府,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老支书深谙其道,既然不能人人都有,那么干脆谁都不要。

批下去的奖补资金被退了回来,乡长大吃一惊,了解情况以后,带着汇报去了县上。

与此类似,时不时地总有最初笃定的宣传最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发生变化。“白瓜子奖补钱啥时候给?”“外出务工交通补助不是说年年可以领吗?”

抱着干不过就加入的心态,面对村民的询问我们解释不了,就只能加入吐槽大会。

再去做宣传,话还没说完,村民便点头称是,“嗯嗯嗯”“好好好”,但他们的眼神里的怀疑也是丝毫都不掩饰。

信息中心

打扮村部位于国道边,周边散布着各式各样的农村小院。村部门口还有个小卖部,农忙的时候,村民每天上田里劳动会来小卖部买点饮料零食带着,干活累了就坐在田间地头就着辣条吃干粮。农闲的时候,就三五成群凑到小卖部聊天打牌挖花花。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信息,于是,小卖部便成了村里的信息集散地。

当有一天我们去小卖部买东西,在村民们你一嘴他一句的吆喝里完成一份需要一一入户核对的表格时,瞬间发现了新大陆。以后,只要听到小卖部有聊天的声音,我们便立马放下手机,兴冲冲跑去听个究竟。小卖部里的信息不仅包罗万象,而且实时更新,甚至还能跨越古今,追溯源头。

有次我好奇问了一句,咱们村为啥叫打扮村?先是70后大叔大姨抢先开口:当年王昭君出塞路过此地,在这里梳妆打扮拜别故乡,由此得名。随后有村民纷纷补充细节,有人说当年翻过打扮梁,就出了中原;有人说,昭君梳洗完面朝东方跪地拜别……等到众人都说完,寂静了几秒,小卖部大爷“吧嗒”吸一口手里的老旱烟,边往桌腿上磕,边道:都胡说哩!打扮那是周赧王当年到庆阳,路过这二缓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地梳洗打扮,所以叫了个打扮村。听完,众人面面相觑,大爷再抛论据:很多地名都跟周赧王和他的那匹神灵的白马有关。周赧王到华池,走过新堡沟口,一块巨石挡住去路,周赧王的神马扬起后蹄,猛地一蹬,巨石轰隆隆滚下河去,出现了一条石砭路,蹬石的时候,一只马镫甩在砭上,于是,就有了“马登砭”。马登砭上有一块平坦的塬面,就叫“马登塬”。

还有“贾桥”“玄马”“悦乐”“马河”“走马梁”“教场坪”“走马城”“白马泉”“白马村”“白马乡”等等都是因周赧王和那匹神马而命名的,所以说,打扮村怎么可能例外呢?

院里的国旗经风吹日晒变得破旧,王支书从柜子里拿出一面崭新的国旗换上。我们一起站在院子,看着湛蓝的天空下,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虽然伴着旗杆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依旧觉得神圣。

马红红享受政策,做了白内障手术,但眼底病变,依旧失明,但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有一次我们去看她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她和老伴说说笑笑,正在院子外晾晒新收获的谷子,竟然觉得特别美好。她已经逐步适应了没有光明的生活。

小振鸣还在做康复,每天下午姐姐们带着出来玩的时候,他会主动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们笑,伸出手来讨零食。

忙忙碌碌,四季飞快更迭,村部院子里的斜飞的春雨,变成了一颗颗砸在地上的雷雨,夏天又来了。

作者简介

梅金娟,甘肃华池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庆阳市作家会员,华池县作协主席。先后出版散文集《年在西北》,人物故事集《小梅走基基层》,长篇报告文学《燃尽芳华 奉献老区》。新闻及文学作品常见于国家、省、市、县级报刊、杂志。

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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