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 邻
写字
写字,练字,是国人的古老习惯。用毛笔的时候,格外郑重,如今不用,只是铅笔、碳素笔,意思就差了很多。西方人也写字,虽然也有若干种写法,比如英文有什么花体之类,但似乎没有专门练字一说,至少不会强调从小就练,苦练,不说“字是人的脸面”之类的话。看着稚儿,手指的力气没长成,还拿不住铅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一横一竖,不小心纸也弄破了。写错了,橡皮擦了,擦不干净,接着写,眉头皱着,是有点苦的。
照我的想法,即便是练字,想写字,我也不觉得孩子很小时候练字就好。小孩子肌肉发育不够,还是稍稍大一些的好。有灵性的人,即便十来岁练字也不晚,有良师指点,三五年就很像样子了。但另一面,小孩子天性太好了。女儿四五岁时,一支笔蘸点墨汁,胡乱划拉,模仿几个字,完整亦不完整的歪斜,煞是好看,天真,元气十足。看看那几个字,满是喜气,于是寻家里一个角落贴上。角落有其妙处,光线微微黯淡,小孩子的不规矩字反而惹眼。那字不能贴在顶光处,会露馅。友人来家,偶然看一眼,“谁写的?”趋近了看,知道是孩子写着玩的,看完只是叹气,小孩子的字,没办法跟大人比。还有的是百姓人家的字,街上走走,看看各家的春联,不大会写,歪扭着,横竖弯钩都不是,可是写得真,也好看。也有百货人家,新年,新货到了,写“特大海米”“中卫枸杞”“灵武大炭”,或几句促销的话,亦是写得真,也好看。我的老母亲,看她闲着,我买了写字的家什,免得她无聊,六十几岁学着写字,没人教她,她摸索着写《多宝塔》,写了一年多。一位懂书法的老师去家里,看到她写的字,一脸的惊讶。那些字,老母亲也不一定认得全,就是照抄,也照抄不太像,可那个写法,似乎抓住了颜真卿的气息。
一些古代遗存的残纸,半全不全,大多是记事,也都好看。自然,这残纸的好看也跟岁月的磨蚀有关。再如汉简,水准高高低低,兵卒的调遣、沽酒、购买杂物这些,都有意思。甘肃简牍博物馆收藏的肩水金关汉简,里面竟然还有一枚通缉令:“细身,小头,方面,小髭,少须,身端直,初亡时黑帻。”短短十八个字,勾勒出逃犯的体貌特征。还有一枚汉简,写了六个字“春君幸勿相忘”。是内地一个女子写给一个叫“春君”的男子的。据考究,汉代的烽火边警和军情急报,通过沿途驿站的快马飞报,八天时间,即可从敦煌上报到长安。正常情况下官员的出使,利用沿途驿站提供的车辆,从长安到敦煌,需要一个多月到两个月。可这是官家经由驿站的往复。女子的信,大约是借助官家经由驿站的投递,才到了男子的手里。男子回复了没有,回复了什么,已无从知晓了。“可怜无定河边骨,尤其春闺梦里人。”也许,男子早已是亡魂了。两千年过去,只是留下了这六个字。
孩子的好,百姓的好,戍卒的好,这些字的好,都不是专门写字的人写的。好处是没有习气,随意又认真,两者并不矛盾。
白石老人晚年,也是这个写法,老实到可爱。都九十了,家里人发现晚上他在描红。问他,他说,描描红,不描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描红,是在追那个真气、稚气。
顺德
去顺德,这里的人不仅爱说话,且声音极大,喊着一样。想想,岭南的画、民间音乐也是这样,听《步步高》就知道,少含蓄和静气,可是喜气。
也有静气的,是地铁上一个老者,安心坐下,戴上眼镜,从布包里取出一本书,翻到确定的某一页,认真读起来。一直读到车到站。
一个院子里,也有安静的。一个枯坐的老人,什么事也没有,一杯茶也没,就是枯坐着。
忙完回来,再看,那人不见了。老人就是坐一会儿,回去,再出来坐坐。
枯坐,是有特别味道的。枯,就是没有味道。闻不到的味道,另有一种味道。
老人身后是一株芭蕉,正好,也有一片叶子是枯干的。
也有动的。一家做肠粉的,男人舀一勺粉糊,倒在平底方盘子里,迅速晃一下,晃匀。入蒸汽锅里,五六秒就端出来。接着他迅速用铲子铲起,卷好,切断,码盘,浇汁,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可纹丝不乱。
一个迅速而纹丝不乱的人,是可怕的。
也有很小的地方。店面租金贵,尤其是繁华地方,偶尔有一个多平方米的地方,就可以开一个小店。一个多平方米地方就可以养活的身家,另有一种富贵。
这里湿热,湿热需搭配苦凉。到处都是卖凉茶的,极苦。路过的人买一杯,一饮而尽,不会皱眉头。我皱。
也有奢侈的,奢侈也是一种喜气,叫人欢喜。大的年节,有的店家甚至会在门前铺上玻璃通道,下面铺满灿灿的金砖。
路边也有植物。木棉树正是开花的时候,大朵的木棉花,粉红,大红,旺盛的很。
一种巨大的绿色植物,枝干粗大,叶片逾二尺,宽阔到匪夷所思。
也有金属。这里潮湿,到处的金属都是生锈的。甚至鞋上的金属泡钉也会生锈。
买菜
前一段在粤小居。市场买菜,见一卖炖煮牛腩的年轻女子,说话亲切,家人一样。这女子若是家里人,会是怎么样的呢?
一个卖菜的女子,二十五六岁,已经在这儿卖菜好几年了。脾气极好。每次买了她的菜,她都要稍稍鞠躬致谢,有时候想去别家买点菜,路过她的摊子,总是觉得不好就这么过去,似乎不买,有点对不住人家。
卖鱿鱼的,刀工利落。一两刀就将鱿鱼肚子里的那根透明的骨头去掉。头,斩掉。须,切成几截。鱿鱼的身子切开,平铺,迅疾就切成菱形的花刀小块。
这里不仅处理水产,连牛肉也是这样。买了生牛肉,店家会按照你的要求,耐心地切丝、切片。
不明白潮汕人为何会将鱼呀猪肉呀都弄成丸子。也许是烹煮的原因,这边爆炒的菜很少,多是蒸煮,也许是做成丸子更便捷一些。
菜市场里有很多不认识的东西。问过,过一段,依旧是忘了。忘了,再看看,想想,想不起来,其实挺好。
这里也有干菜,咸菜。一种干菜,像西北的小白菜,帮子是白色的,叶子是黑绿,甚或是黑色的。叶子不是绿的吗?怎么是黑色的?这样的干菜,吃的时候,跟干鱼、贝类什么煮一下,半菜半汤,下米饭正好。还有咸菜,说是咸菜,大多是带有酸味的。天气热,发酵的缘故,那一点臭反而格外有味道。
菜市场里,卖菜卖鱼的都很安心,没有一丝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