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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籍在外青年作家(1)——子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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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禾,1984年出生,甘肃庆阳人,现居广州。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作家班。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人民文学》《山西文学》《西湖》《作家》《长江文艺》《中国作家》《文学港》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非虚构《异乡人:我在北京这十年》、中短篇小说集《野蜂飞舞》、长篇小说《老猴》(即将出版)等。

我和我的故乡

故乡的水土塑造了我的根性

子禾

我1984年农历11月出生于甘肃东部的庆阳市,家乡是镇原县辖的一个小农村。那是一个典型的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的小村庄,人们种麦米豆菜、养牛羊鸡猪、住窑洞睡火炕、唱大戏吼秦腔,民风淳朴古直、作风正派但也暴力野蛮——当然了,所有这些现今都变了。我童年及少年时代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直到19岁考上大学才离开家乡,第一次去城市。许多人读完大学后选择回乡做公务员,我属于另一类,选择漂泊在大城市,所以迄今为止已有21年基本生活在城市,北京、杭州,现在广州。和生活繁忙的城市人一样,忙于工作,这些年里,我也就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回老家,次数很少。

似乎正因为这样,心中、意识中“故乡”的概念自然地具体实在起来——但对我而言,故乡并不是一种忧伤又美好的“乡愁”,它既实实在在,可感可触,仿佛你身体上的一个零件,同时也很复杂。说实实在在,主要因为它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宣示它对我的重要性:“你是甘肃镇原人。”说它复杂,是因为我记忆中最美好、最难过的事情都发生在那里,我血管里的血液、我心灵和头脑里的元气都来源于那里,那片贫瘠、荒寒、干旱、沟壑纵横但每年春天漫山遍野都会开满杏花的土地。

有一个大约的共识,对写作者来讲,故乡和童年是最基本和最丰富的写作资源。躬心自问,我确实如此,我的心灵方式、感受方式、思维方式、呼吸方式、观看方式、说话方式、措辞方式,无一不源于黄土高原上那片土地的草木水土和人情世事。所以即便很可能终老于某个城市,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一个甘肃人,我来自于庆阳镇原,来自上肖乡的一个农村。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尤其理解这个事实:故乡的水土塑造了我的根性。

城市(无论哪个城市)于我,在精神上总是缺乏亲密性的,总是疏离的,仿佛一个后妈。并不是说城市不好,也并不是说无法在城市立足,而是于我而言,明显是无论在城市生活多少年,城市生活方式、感受方式、思维方式都建立在西北乡村诸多方式的基础上,无论如何为,它都不是原生的。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是必须处理的重要问题,所以我最新小说集《野蜂飞舞》就提出了“城乡两栖人”这个说法,这说法不仅指当下许多人过着城乡两边跑的迁徙式生活,更指许多人在灵魂、感受、思维、精神、观念上的两栖状态。当然,城乡两栖是一个事实,而不是一个判断;城与乡是一种对位概念,也不存在必然的高下之分。

有朋友评价我的小说犹疑、幽暗、诚挚,还应该加上一个词:苦涩。这并非一种美学追求,而是因为契合我的生命特质,真实地呼应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生长其中的故乡的气息,贫寒、粗犷、暴戾、野蛮及死亡。当然了,小说不是评判和批斗,不是要说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而是在面对一个个读者时,它是一种看见、理解和接纳,是一种慈悲,它看见问题、苦难,看见这世上的可怜人,接纳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事,从而使读者变得开阔、宽容、悲悯。于我个人而言,小说首先是一种教育,让我变得悲悯广阔,此外还是一种吐纳,让我真正呼吸和捕捉这个时代的空气。


代表作

小说集《野蜂飞舞》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


野蜂飞舞

子禾

姑父的军绿色皮卡歪斜着,停在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核桃树下,轮胎和车身上沾满泥浆,车斗里扔着一把带泥的旧铁锹和几截碗口粗细的发黑的木头,角落里堆积着一层枯叶柴草。我挨着它把车停好,又默然独坐了好一会儿,才开门下车,也是那时,才意识到黑子没叫。院门旁,蓝色铁皮搭成的狗窝是空的,贴着院墙扎在一边的钢钎上还拴着一截锈迹斑斑的灰色铁链。那是一只皮毛像绸缎一样漂亮的黑狗,也很聪明,以前即便两三年来一次,它也一见我就高兴地摇尾巴,喉咙中发出欢快的呜呜声,眼里闪着亮光。

蓝色斑驳的铁制院门半开着,会客室兼主卧室的房门也半开着。姑父仰躺在炕上,微微打着鼾,叹气一般,停停顿顿。我在那套已经很旧的朱红色木茶几前站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惊醒,慌忙翻身,爬起来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梦中人倏然来到了面前。

“是松明啊,你怎么来了?”姑父有点讶异。一般都是正月拜年,春节前几天走亲戚确实不常见,除非有什么急事——可我昨天给姑姑打过电话的。我说春节要值班,后天上午得回北京,所以提前过来看看他和姑姑。

姑父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略显慌张地招呼我在木沙发上坐下,同时一边起身下炕,一边解释说昨晚给几个邻居喊去打麻将,本来说玩几圈就收,却一玩玩到天快亮。“那帮贼怂,一晚上弄走我三四百元,还害我这一脑瓜子瞌睡虫。”说着打了两个哈欠,扭头瞟一眼门外,“你看,一觉睡到这光景,天都黑了。”

“还不到四点。是天阴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雪。”我说。

“下雪好,一个冬天不下雪,再不下要干死了。”他趿拉着一双旧棉鞋,拉开电视柜下面的抽屉,找出一铁盒茶叶,沏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他又跪上炕,从炕角找来半盒皱巴巴的蓝兰州,摇一摇,拍出一支递给我。我推辞了,说一直没抽。他迟疑一下,没说什么,顺手将那支烟叼在自己嘴上,点燃,在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兀自抽起来。整个过程都像在思索着要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没话,尴尬的沉默在屋子里弥散开来,令人不安。姑父大概在琢磨我这时候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那天说起姑姑和姑父闹离婚,父亲郑重其事地说:“我思来想去,你到你姑家,还是要找机会劝劝的……”母亲马上打断他:“快悄悄,看把你能的!”父亲乜了一眼母亲,继续说:“找机会吧。你说话,你姑姑、你姑父兴许能听进去。”我模棱两可说看吧,父亲点上一支烟,看了看我便出门去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念中学时,每次见到我,姑姑都要塞给我十块八块的零花钱(那时候,这些钱够我两周零用),嘱咐我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每每推辞,她总说,“拿着,姑姑有钱,你姑父这几年挣得不少。”可谁都知道,她整个人都绑在表哥身上,哪有什么钱,家里连买一包盐的事都是姑父在操办。姑姑的恩情我自然永难忘怀。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到了姑姑家会发生什么。我担心提及这些事,会让所有人陷入难堪与尴尬。

我希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探望。他们都快六十岁的人了,离婚最多是一时的赌气话,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谁的婚姻不是一忍再忍这样忍下来的。坐在姑父旁边,我暗暗提醒自己说话小心些,尽可能不要去碰那些不愉快。只是心里绷着这根弦,便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姑姑去哪儿了这样的问题,都要掂量好一会儿才说出口。

“去庙上了。还能去哪儿。”姑父语气淡漠,但还在客气的范围内。

我立刻后悔问了这个问题,甚至怀疑这次探望的时机对不对。昨天接通电话,姑姑先是略微愣一下,接着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在家等你,哪儿也不去。”现在却不见人。

“今年,”姑父或许觉察到了什么,象征性地给我续了些茶水,又开口说,“自今年春上开始,你姑去庙上越来越勤快,就,就,我说,就像回娘家一样。”语气中的淡漠变成了叹息,带着一丝幽怨。我知道姑父情绪不佳,但还是为他这个比喻小吃一惊,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我这个娘家人面前暗示什么吗?我看他时,他也正抬起头,像一扫睡眠被我这不速之客打断的困倦,终于清醒过来,微微眯着一双小眼,看着我,极不自然地咧嘴苦笑一下。他在为自己那个不恰当的说法致歉。

“是去黄庙?”

“就是。去得太勤了。家都不顾了。我开玩笑说你干脆去黄庙当尼姑算了,一说,还给我甩脸子,不高兴。”他再次苦笑着,看着我,吸几口烟,停顿一下,像是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动了动嘴唇,却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没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满屋子的沉默了。

如坐针毡地过了大约一分钟,我终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抬头时,发现姑父正在看我,眼里的血丝比刚下炕时少了些,但依然明显,血丝后面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与凝重。出于礼貌,他顺势问我茶够不够热,我说够热,说着又喝了一口,像要证明给他看,浑身的不自在。姑父也不自在,所以说要给姑姑打电话。我心里期待姑姑早些回家,可当姑父说出这句话,我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奇怪地阻止了,说反正不着急,像要特意争取一段时间与他独处。

姑父不知所措般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我想起没见到黑子,就问姑父,刚问完便意识到苗头不对,可话已出口。

“早了,”姑父应答得不假思索,语气也坦率,“去年夏天的事了。”我松了一口气——去年夏天表哥还在。“七月还是八月来着,我去家具店,后晌下大雨,晚上回来得晚些,第二天一早才发现黑子不见了。你姑说先一天下大雨,炸雷太响,吓跑了,铁缰绳都挣断了。”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按说吧,狗通人性,一般情况下,就算跑了也还会回来的。我还一直留着那半截铁缰绳,狗棚也没拆,可那个狗日的畜生,自那以后,连个照面都没再打过。”

“可能真是炸雷给吓坏了。”

“现在不指望了,我估计早给谁打死吃狗肉了。还是我那一年从陇原捉回来的,刚捉回家那时候,也就一只拖鞋大小。我记得是冬天,雪厚得能到人膝盖。回来放在火炉子旁边烤着,专门买了几盒牛奶喂。想着家里冷清,养着多少有个响动。到去年为止,在这个家里有十二三年了,一直好吃好喝。唉,最后这样的下场,我就想,也是那畜生的命,怪不得打雷下雨。”姑父看着我,“你说,这么多年下来,打雷下雨的事还少?那一次就吓得不行?”

“也是。”

“我还开车四处找过,也没找到。”

为了不再陷入沉默,加上他自己刚才提起,我又顺口问他镇上的家具店现在怎么样。姑父叹口气,十分潦草地说:“现在啥都不景气,网上卖家具的太多。开不成了。早开不成了。”他不愿说这个,沉默了几秒钟,看看门外,又说,“还真下雪了。”

我看向门口,真的飘雪了,能看到雪花在院子里纷纷落下。

聊天似乎不会再有什么进展,我们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姑父起身又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出一袋五香花生,拆开来,招呼我吃,然后打开了电视。电影频道在播一个贺岁片,他问我看不看这个,我说都可以,挺好的。电视那么放着,他坐在沙发另一头看着,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我放下了点儿悬着的心,无论如何,总算没提起他们离婚的事,也没提起表哥。

电视里跳出广告时,姑父把那袋五香花生往我近前推了推,让我吃,又给我杯子里加了水。好像这样真的能减轻尴尬。以前遇到这情形,他会自己出门去转一转,但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又不能撇下我不理。“都这时候了,你看,还不回来。”姑父又说要给姑姑打电话,语调中是掩藏不住的不满。这次我没再阻拦,但打过去两次都没人接。

“实际上,”姑父看看手机,再看我一眼,然后把手机扣在茶几上,叹口气说,“这些年,”又叹一口气,“你姑呢,到黄庙上去做帮工,烧香拜佛,也挺好。人嘛,总还是要敬神念佛,总要有个事干。”

“是啊。”我说。

“你姑,唉,”他想说起什么,可话要出口时再次代之以叹息,“也是个命苦人,”抬头看我一眼,立刻斩断了这个话头,并让语气稍微畅快了些,“松明,你喝茶。就是现在去庙上时间太多了,不光是我说,邻里四方都开玩笑说,那谁谁快要去黄庙做尼姑了。”又一次停顿,“现在这个家,你姑像是不要了。”

“怎么会。”

“松明你说,”姑父忽然有点激动起来,语气却衰弱不已,近乎哽咽,“人日他妈这一辈子,累死累活图个什么?拼了命置办家业,到最后又都不要了?”

我给他杯子里添了些热水,提醒他喝口茶。姑父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两口,又默然转头,看一眼窗外,“雪下大了,”又说,“不说了,不说了,看电视,看电视。”广告早结束了,贺岁片已经在继续。屋外天色昏暗,落雪密集起来,院子里已白茫茫一片。

“松明,你来了?”声音苍老,多少有点陌生,但依然听得出来,是姑姑。她正站在客室门口,单薄又瘦小,头上肩上都是白岑岑的雪,面容灰暗,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了声姑姑,看着她竟一时语塞,愣了几秒钟,才问她雪是不是下大了。

“不大,不大,你不着急走啊,今晚上就留下,不要回去了。”姑姑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摁响门边墙壁上的开关,开了灯。屋里亮了,门外瞬间被黑暗充满,只看得到从门口溢出去的光束中,雪片在簌簌飘落,那飘落中,是姑姑拖得长长的涣散的影子。

“晌午庙里来电话,说要帮忙,本来想快去快回,一忙起来,竟把你要来的事忘得死死的。”姑姑解释着,讪讪地笑着,继续拍打身上的雪。灯光照着她,头发灰白,但面容并不像刚才在灰暗中看到的那样模糊,而是依然白皙,五官有致,能看出年轻时的魅力,似乎她这些年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也根本无需我悲叹。姑姑接着说:“刚刚雪下大了,才想起把你要来的事给忘了,赶紧往回跑。”

“没事,我也刚到。”

“知道回来就好,”姑父插话,语气中带着一点故意调笑的戏谑,但眼睛始终盯着电视,“松明在这里等了都有一天了。”

“现在脑子完全不行了,事情总要忘。”

“去庙上怎么忘不掉?”姑父还是那种调笑的语气。

我怕他们吵起来,赶紧说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事。“松明你坐着,”姑姑对我说,“我给你拿个好东西去,一会儿给咱做饭。”她始终都没搭理姑父。

“去庙上忙一天,没吃斋饭?”姑父的话里开始多了些挑衅的意味,但说这句话的同时,还冲我眨眨眼,目光中泛着某种古怪的兴奋,像要特意告诉我他们是在闹着玩儿。

“想到松明来,就跑回来了,要不然真吃了回来。庙上不缺我一口吃的。”姑姑终于回应了姑父一句,说得十分冷淡,说完出门去了,看都没看他一眼。姑姑出去后,姑父指指写字台下面的一箱康师傅方便面,笑眯眯看着我说:“我备着方便面,你姑去庙里吃素,我就在家吃泡面。”神情比姑姑回家前轻松不少,可我还是隐约感觉到,一场风暴似乎正在形成,而已无法避开。

姑姑很快回到客室来了,一只白瓷蓝花的海碗中端着三颗透亮的柿子,火红的薄皮上散布着点点黑斑。她将碗伸在我面前,说:“松明,你尝尝,听你爸说你今年要回来,我特意留下的。还是前一阵子庙上发的,说是南方的品种,我们这里没有。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我拿起一颗先递给姑父,他说有肾结石,不能吃柿子,我便自己吃起来。姑姑站在那儿看着,等我刚吃完,便一边问味道怎么样,一边又递过来一颗。我说味道是不错,但不能再吃了,怕吃多了胃受不了。姑姑知道我自小胃不好,没再坚持。

去厨房做饭前,姑姑又端来两个小盘子,一个里面是瓜子和奶糖,一个里面是黄澄澄的麻花,说也是庙里给的,让我尝尝。我拿起一个麻花递给姑父,他看着姑姑笑一笑,接过去,说还是第一次吃到庙里来的东西。姑姑依然没搭话,用眼角余光不屑地乜了他一眼,再看看我,微微一笑,让我看电视,她去厨屋做饭。我和姑父各自吃着麻花,看着电视,没有一句话。

姑姑做好饭菜,端了过来。姑父拿出一瓶剑南春,说是藏了快十年的好酒,要和我喝掉。见姑父一脸高兴,我只好应着。其实我很久没喝白酒了,也没什么兴致。饭间,姑姑不断给我夹菜,姑父不断敬酒,我左右应对,只是始终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可以说点什么。姑姑断断续续大概问了两遍我工作的事,问我媳妇怎么没回来,又问怎么年都不过就要去上班,我一一回答。三个人的谈话似乎只能说些这种本无必要的客套话,无法深入。

而等吃完饭,屋子里便只有电视的声音了,播放的是特别流行的电视剧《虎啸龙吟》。姑父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偶尔含含糊糊评论几句,感叹司马懿真是一代枭雄,感慨曹皇帝太过多疑,语气热切,话语又含混不清。刚才那瓶剑南春,他喝了足有七八两。姑姑偶尔转头看我,遇到我的目光,便微微一笑。那笑容此时也显得稀薄,乃至有些空洞,但似乎并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样饱含悲哀与苦涩。

这样坐了四五分钟后,姑姑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残羹剩炙。我要起身帮忙,被拒绝了。她一面嘱咐我安心看电视,一面麻利地收拾碗碟剩菜。跑了两趟,都收回厨房,又来客室,抹完茶几,抹布还提在手里,问我:“松明,你车锁好了没有,要不要开进院里来?安全些。”我笑笑说:“不用开进来。没事的。”姑姑太谨小慎微了。

姑姑犹豫了一下,转向姑父,若无其事一样说:“那去把门锁了吧,不早了。”这是她回家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姑父,也是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可姑父依然沉浸在电视剧中,像没听到,没有任何反应。姑姑默然看了看他,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去把门锁了吧,不早了。”谁都没想到,姑父嚯一下转过身来,歪着头,斜瞪着姑姑,恼怒地说:“锁门,锁门,整天就知道锁门,到底要锁什么?!”

姑姑先是一愣,大约过了两三秒钟,便针锋相对,爆发了:“大半夜不锁门,等什么?!等等等,你等回来了吗?”她大概没想到姑父会这样当着我的面向她发火,一时委屈又恼怒,已顾不得我还站在旁边。她以前从不这样。

“那你,你成天锁锁锁,你锁住了吗?!”这话一出口,姑父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当,语气中的怒火随即骤然降下来,怒吼变成小声的嘟囔,“整天催催催,催命鬼,”话语戛然中止,起身出了门,一脸怒气与沮丧。

“锁锁锁,要不是你开着门,能跑了吗?!啊?!”对着姑父已经闪出门的背影,姑姑的吼声更大了,浑身都颤栗起来,两颗泪珠同时从脸颊滚落。我轻轻叫了声姑姑,又递去两张纸巾,姑姑迟疑一下,接过去,擦掉眼泪,也收了声。擦掉眼泪,站在那儿,待情绪平复了些,才抬头看我一眼,缩缩嘴角,努力想冲我笑一笑,但终究没笑出来,面色变得灰暗。我想象过的那种往事留给她的悲哀与苦涩,瞬间都浮上来了。

“一直就这样,一直就这样,你想待在这个家里都不行。”姑姑嘟囔着,“幸亏离黄庙近。”我没说什么,她也不再说下去。又默然站了一会儿,说要去铺床,便提着抹布走了,到门口又转回身,不好意思似的说:“和我睡在一个炕上,行不行?”我愣怔一下,明白了姑姑的意思,说行,她这才出门,留下我一人在客室里看电视。

小时候和表哥一起玩,经常留宿姑姑家,而自表哥病变后,就很少了。高中时大概还有过两次,都是睡在一个炕上。熄灯后,姑姑便开始说些往事,语调绵长而平静,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听着听着,姑姑问我是不是累了,这样一问,本来已经很迷糊的我,又清醒起来。姑姑说过的那些话,讲过的那些事,如今想来,除了一件,别的几乎都如同夜晚弥散在我们周围的黑暗,已无从分辨。

姑姑语调和缓,仿佛只要用那样的语调,她所说的事就会更轻一些,就会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一天晚上她半夜惊醒,发现人不见了,心慌起来,赶紧下炕去找。找遍了各个房间,连阁楼上也找了,都没有,也没有跑出院子。院门还好好地从里面锁着。正心急火燎不知怎么办,听到猪的呼噜声,就去院角的猪圈里看,没想到还真的在那儿,光溜溜的,半爬在老母猪的肚子上。睡着了。喊也喊不醒,摇晃了半天才叫醒来,一拉胳膊,又乖乖跟你回屋了。像三更半夜跑到猪圈里,就是为了等你拉他回去。到屋里开灯一看,脸上、身上、脚上,都是猪屎猪尿,让人又气又笑。姑姑说,也幸亏那时候天气暖和,要是数九腊月,不得冻死。

回想起来,那时我们说话,全把表哥忽略了,或者说忘了,好像他并不在场,或者好像他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可实际上他和我们躺在同一个炕上,他睡在一头,我睡在另一头,姑姑睡在中间,把我和他隔开。那些时候,他始终不发出一点声息,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他是睡是醒,是不是在听我和姑姑说话,以及是不是听得懂,这些问题在我年轻的头脑里连闪都没闪过一下。如今出现了。

十余年过去,姑姑所说的,那个久远的在月光如霜的夏夜满院寻找表哥的情形,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因为,我也曾像她那样,在一个夏日午夜慌张地找遍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过那时猪圈早已拆除,表哥也已经快二十岁了。那是高一的暑假,姑父突发阑尾炎,疼得坐卧不宁,要去市里做手术,姑姑得陪着去,便打来电话,请父亲去她家帮忙照看几天。我自告奋勇,揽下了照看表哥的任务。我心想,反正就是看着,他自己待着,我看书,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想到没有一天是安宁的。

那天夜里惊醒时,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炕上,表哥不见了,房门开着,门口陷进来一片霜白的月光。我慌忙跳下炕,出门去找。可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空荡荡一院子的月光,白得让人毛骨悚然。我找遍其他屋子,没有人影,又找遍院子里各个角落,也没有。姑姑离开时,叮嘱说:“你从里面锁上大门,别让跑出去就行。”他们怕他跑出门会掉进路边的沟里,或跑到街上走丢。当想到表哥可能半夜三更打开大门跑掉时,我即刻感到一种失重般的心悸,赶紧走向大门去查看,可门好好得关着,铁锁也挂在那儿,锁着。

就是那时,感到有双眼睛正诡异地俯视着我。我脊椎发冷,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慌乱,小心翼翼,缓缓侧过头去看,仿佛即将看到一只恶鬼。但当然不是,是他,是表哥,他悄无声息坐在通往阁楼的室外台阶上,低低地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泛着一种古怪又模糊的笑意。可我明明察看过台阶,甚至连台阶下的杂物间都看过,他刚才躲在哪儿,是去了阁楼上吗?阁楼的门窗早锁起来了,姑姑怕他不小心从阁楼上摔下去。

小时候每次来姑姑家,我和表哥都住在这阁楼上,每一次心中都充满了某种骄傲,好像那是一座只属于我和他的城堡。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到这种骄傲值得终生铭记。随着年岁增长,这些骄傲自然不值一提了,可记忆也不会因此而消隐。阁楼圆形的蓝框玻璃窗,似乎总蕴含着一种奇妙的魔力,可以巧妙地拉近一切美好事物与我们的距离,使它们近在咫尺:枝叶繁茂且总散发着一种生涩芬芳的核桃树,辉煌如天上宫阙的黄庙楼宇,傍晚时分总要落在核桃树上咕咕叫的灰紫色的鸽子,清澈如水又隐约如山的月亮,以及春天沟崖边上大片大片粉花如云的杏树林。多少个夜晚,我们跪在阁楼的炕上,打开窗子,把手伸到圆圆的窗外,屏住呼吸,等着一些东西落在手上——晴朗之夜是绿光闪闪的萤火虫,阴雨之夜是温凉的雨滴。

可那天晚上,在那个青涩、功利、缺乏耐心又早已失去烂漫天真的年纪,我那么轻易被惹怒了,被表哥那可怜又模糊的笑意。我命令他从台阶上下来,而他只是看着我笑,一动不动。僵持了好一会儿,我有些恼羞成怒,终于喊了起来:“你个傻子,三更半夜,坐在这里要干什么?”他依然只是看着我笑,像在嘲笑我的气急败坏。我于是冲上台阶去拽他。我还记得,他两手僵硬,几乎冰冷,像某种雕塑。根本拽不动,我更使劲了些,一边拽着,一边大喊:“你个傻子,到底睡不睡?!”同时,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他肩膀。他胳膊一抖,本能地缩手抱头。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已滚落到院子里,脊椎上像有刀尖在刮,背部生疼,胳膊和手麻木,脑袋也麻木,回响着一阵一阵的嗡鸣声。

姑姑回家后,抚摸着我脖颈上、胳膊上、手上的伤疤,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十几秒钟后,她捡起一把笤帚,冲向还站在门槛上似笑非笑的表哥,劈头盖脸打起来。表哥跑到院子里,一开始笑,接着嚎起来。他在前面转着圈跑,姑姑在后面追。他依次跑进所有房间,都被姑姑追出来,又跑上阁楼,在阁楼门前狭窄的平台上,逃无可逃,只好蹲在半人高的红砖砌成的花墙角落,缩成一团。姑姑堵在那儿,抡起笤帚,边哭边打骂:“我让你再作孽,我让你再作孽,我让你推人!”他抱着头,颤抖着哀泣。

我跑上阁楼,紧紧拉住姑姑,说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姑姑才罢了手,蹲在那儿自己哭起来。表哥依然蹲在墙角,停止哭泣,偷偷用眼角瞥我,又瞥蹲在一旁的姑姑,眼神里透出一丝古怪的笑意。那笑,和那天晚上在阁楼台阶上时一样,呆滞,纯洁,又谜一般令人难解,令人难忘。后来不止一个夜晚,当我独自回想起那笑容时,感到如坐针毡。我明白,那笑,既不是得意,不是谢意,也不是歉意,而是无意义——那是他,从突然降临的疾病获得的唯一馈赠。

实际上,自表哥发病起,仅仅七八年时间,亲戚们似乎就把他忘了,平常根本无人提起。逢年过节,就算我们去了姑姑家,既看不到他,也无人提起。表哥一个人躲在自己那间肮脏的屋子里,偶尔将头探出门口,偷偷看一眼,若是正好看见谁,便散了的念头一样缩回去,只留下一瞥记忆的暗影。直到今年春天,他以死亡的方式又出现在人们的谈论中,他的名字也重新被说起,复活一般:天亮。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作为过往的一部分,人们不再刻意回避,因为它已成一个不会再变的事实,也因为不回避比回避更容易。

母亲在电话里告知表哥去世的消息时,我吃了一惊,不是因为他的死,而是因为这消息提醒我还有这样一个人。“那天下雨,天亮要跑,你姑姑抓不住,给撂倒在院子里,等她爬起来,人已经跑脱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母亲说,“都二十多年了。这样早些伤了也好,他自己不用遭罪,你姑姑也不用跟着遭罪了。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拉扯得动。”人是第二天早上在黄庙背后的山崖下找到的,在一片杏树林下面。母亲说:“刚开春,杏树都开了花。人都说是嘴馋,去沟崖边摘青杏,不是的,我估计是去摘杏花。那会儿还没有青杏。”

过了好一会儿,姑父才神情黯然地回到客室来,出门时满脸的怒气与沮丧,都被掩藏起来了。他拍拍身上的雪,往火炉中加了几块炭,又给我新泡了一杯茶。“司马懿这老家伙,”电视里还在播放《虎啸龙吟》,姑父一边泡茶,一边扭头看着电视,故作轻松地说,“真是能忍啊。我们普通老百姓,你说,咋和他们那些个大人物比……”

这时姑姑进来,说已经铺好了炕,问我累不累,累了就过去休息。姑父的话被打断,便气呼呼在沙发的老位置上坐下,一声不响了。我再次为他们的明争暗斗感到难堪,出于对姑父的礼貌,只好说时间还早,再说说话。可有姑姑在一旁,姑父没再说一句话,而姑姑也不知说什么。后来姑姑去了隔壁房间,而我和姑父也没能再聊起来。电视剧结束后,姑父又随便调调台,草草地看了一圈,没什么可看的,又一次给我添热水,掩饰尴尬。八点一到,我说累了,让他也早点休息。姑父站起来,神情疲敝地说:“也好。早些休息。”

院子里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两个房门口逸出来的光束中,能看见无数的雪花正在带着暗光落下。没有风,飘落的每片雪花看上去都那么悠然,不出一点儿声响。我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往院墙外看了看,成群的雪片旋在空中,将半空的黑夜搅成灰色。我进隔壁房间时,姑姑正在一口箱子里找什么东西,见我进来,转头朝我一笑,一边盖上箱子,一边招呼我上炕。炕两头分别铺着两床被子,一新一旧。炕壁正中还是那幅贴了不知多少年的福禄寿喜图。姑姑说你盖这个新被子,又说枕头也是新的。我上炕后,姑姑从一个红漆小木箱里端出一碗核桃,砸了几个,剥开递给我,又拿出两个苹果,说要去厨房洗了给我吃。我拒绝了,说晚上不敢多吃凉东西。

姑姑关了门,也上炕来。大概因为饭后的不快,尽管现在只有我和姑姑两人,依然有点尴尬,依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松明,你想不想喝点红酒?我有瓶红酒。”姑姑想打破尴尬。但我不想喝,也不能再喝,还是拒绝了。“那你吃核桃,这是今年的新核桃,院门口那树上的。”我吃了几个核桃,姑姑还要帮我砸,我说实在吃不下了,她才讪讪一笑,看看我,然后将锤子和装核桃的碗,慢腾腾搁在炕边的桌子上。

“那狗是我放掉的,”姑姑突然若无其事地说,同时,眼睛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稀薄又苦涩的笑意。“我是实在忍无可忍了,那一阵子,整天不是躲在那个破家具店里,就是在外面打麻将,好不容易回趟家,眼里只有那个死狗,家里大事小事什么都不管。”一开始,我并没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黑子。

“那天后晌下雷阵雨,死狗像疯了一样,在那儿叫叫叫,叫得人心烦。我出去看,我说你别叫了,别叫了,叫得人心烦气躁。死狗不听,我就想着放开缰绳,让它跑掉算了。铁缰绳怎么解都解不开,我找了个老䦆头,砸断了铁链子。”

“养了这么多年了。”我想起姑父提起黑子时的那种落寞神色。

“就是泼烦,就那一时,泼烦得不行。”姑姑略微停了一下,“砸断铁缰绳,还是一个劲儿疯叫,我捡了块砖头砸过去,可能砸在眼睛上了。死狗拼命叫几声,一掉头,夹着尾巴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姑父知道不?”

“我估计是知道。”姑姑淡淡一笑,“管他呢,他成天在外面整我,我还不能放一只死狗?”又说,“在外面胡吃海喝,还经常要命令我记得喂狗。我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这家老小不算,还要伺候一只死狗。”

我又一次不安起来,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话题显然已经在往我不愿提及的那个方向行进了。每件事,哪怕最细微的小事,只要是在这个院子里,似乎都与那件事脱不了干系。它们早被什么东西揉碎,化成气息,混杂在空气中。只是在此之前我没想到。

“也不知那狗去了哪里。”姑姑说,而且果然,神情凝重起来,“也是我作孽。养了十几年,说没就没了。”

“黑子聪明着呢,不管在哪里,肯定没事。”

“你说,我怎么就一时做出那样的事?”

“又不是啥大事。”我尽量让自己语气持重又平淡些,“谁都有泼烦的时候。”

“这些年,我,唉……”姑姑的眼睛变得通红,话没继续说下去。

“姑姑,现在这样也挺好,”这么说毫无意义,但我似乎又只能这么说,“……日子就这样过……慢慢过着。也没啥。”

“是啊,”姑姑明白我在说什么,“还能怎样。现在这样是挺好。刚开始不习惯,总觉得不真实,院子一下子空了,哪里都空落落的。现在经常去庙上帮忙,有事做,没空去想这些,好多了。拜拜菩萨,念念佛。”停顿了一会儿,姑姑又说,“有时候我就是想,你说,松明你说,我怎么就,”在停顿的间隙,几颗泪珠终于滑出了她的眼眶,“你说我怎么就,我要是不放走黑子,可能就……”我知道姑姑始终在克制自己,不想说这些,可这些话还是说了出来。说了出来,又无法完全说出来。

“过去的事不说了。再说,也不是坏事。”

“但你还不能提,你一提,他就问你怎么没锁住,”姑姑忽然将话头扯到姑父身上。我多次想象过夹在姑姑、姑父各不相让的争吵中的尴尬境况。我害怕且尽力回避的正是这个。好在姑父不在这里。

“姑姑,”我说,“现在不去怪谁了。还是那句话,现在的情况,大家都难过,但也不是坏事。过去的让它过去。无论如何,纠缠那些没什么意义。”

“松明你说得对,”姑姑长叹一口气,“这么些年过来,要是再那样下去,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我也五十多了,老了。”停顿一会儿,又说,“兴许庙里法青师父说得对。黑子是一只不多见的好狗,它那样是在报我的恩,毕竟我喂养了它那么多年。”

我没明白姑姑的意思,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姑姑看我一眼,接着说:“庙里有个法青师父,是管事的,我去得多,熟了,知道了天亮的事。一天在准备法事要用的油灯,一恍惚,看到天亮在一片灯光里看着我笑,我知道是假的,一时间难过得哭起来。法青师父看见了,就开导我说,你看到的是大好事,有啥好哭。又说黑子逃走是为了带走天亮,为了解放我,这样走了,我们前辈子的恩恩怨怨,就都化掉了。庙里其他人也说,他们都走了,说明我的债还清了。很多东西来世上这一遭,不是来讨债,就是来报恩,任务完成了,也就走了。”顿了一会儿又说,“那天后晌在下雨,我被撂倒在院里,心像给摔碎了,一下子心灰意冷,什么指望都没了,心里其实……等我再缓过神来,有了些念想,追出去看,就不见人影了。我那时候也确实不着急,心里啥想法都没有。现在想起来,我,我要是……”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姑姑,这些年你受苦了。”说得太过笨拙、苦涩,像忽而到了一片苦艾地里,无处落脚,“现在就是你们自己的日子了,慢慢过吧,和我姑父。”我明显感到自己有点心虚,这话听上去更像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嘱托。没想到我话音未落,很快便又有几颗泪珠从姑姑眼眶中滑出,但被她擦掉了。擦完眼泪,她叹口气,说:“天不早了,早点睡吧。说这些干什么。不说了。”

关了灯,我们默然在黑暗中躺下。

那时候,姑父的家具店还没开起来,他经常被邻里八乡请去打家具,有时远去其他县区,甚至去过临近的陕西一带,一去便是几个星期。姑父是附近几个乡镇唯一会打制风箱的木匠,他做的风箱,风又大,推拉起来又轻便。姑姑在街上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个小理发店。表哥在乡上的中心小学读三年级,成绩优异,在乡剧院举行的六一儿童节表彰大会上,每年都会听到姜天亮的名字。

几乎每个寒暑假,我都会去姑姑家,和表哥玩。表哥写作业时,我在旁边乱翻书,姑姑春风满面地说:“好好学习,将来你们表兄弟俩都考大学。”我一脸茫然,全不知什么是大学。表哥则认真地做着作业,丝毫没有我那样的困惑。我相信他知道什么是大学,并且理解他母亲的意思。

那年寒假的一天下午,表哥写完作业,心血来潮,说要带我去姑姑的理发馆玩。姑姑家到街上不足三里路,我们很快看到了姑姑的理发店,有人披着一块天蓝色的围布坐在那儿,姑姑在专心理发。表哥提议干脆先去街上玩一圈再回来,那时候姑姑理完了发,我们正好一起回家。我们先去了冷冷清清的剧院,又去中学门口,还在那儿的地摊上买了零食。表哥想买桔子,问我想不想吃桔子。我想吃,但还没回答,旁边一个摊主问我们想不想尝尝“唐僧肉”。那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肤紧紧地绷在脸上,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白,瘦鬼一般,手里拿着几袋小零食冲我们晃。

买了两袋,六毛钱。夕阳已经很微弱,但旁边的老松树下还落着一块光亮。表哥带我到松树下,递给我一袋,说这儿还有太阳,暖和,吃吧。我们撕开袋子,十分珍惜地一颗一颗吃起来。一袋有六七颗,软枣那么大,黑黑的,黏黏的,核很小,也是黑的。味道甜腻,并没有它的名字所示的那样新奇,但我们吃得意犹未尽。

天快黑时,我们去了理发店,可店门已经关上。表哥说姑姑可能提前回去了,说着又凑近窗子去看。我也凑过去,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表哥抓起我的手猛跑,一口气跑回了家,路上一句话没说。姑姑并没在家。表哥严厉警告我,要我别把傍晚去过理发店的事说出去。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你记住别说就是了。”表哥出事后,我一度猜测他那天下午看到了什么,以及那景象在他心里激起怎样的感受,至今没有答案。

那天下午的事我很快忘了,表哥似乎也忘了,只不过有段时间,我们不再去姑姑的理发店,也不再去街上。我们玩的地方变成了沟崖边、田野及黄庙周围,尽管由于是冬天,到处都荒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在一棵黑楞楞的张牙舞爪的大杏树下,表哥问我还记不记得这儿的杏花,我觉得那问题有些怪,不知怎么回答,最后说不记得了。他宽慰说没关系,等春天来了,杏树又会开花,又说到时候会给我摘。

然而第二年春天的杏花,我依然没看到。杏花开放的日子,我已经在上一年级了,没理由去姑姑家,而等暑假再去时,杏子都挂了色。但杏树林、杏花,我并不陌生,即便是黄土高原上最干旱最荒凉的山野中,每年春天,它们都会成片开放,浮动在山峁上,和黄庙后面沟崖边上的一样,如一团团茂盛又素淡的云。

忘了那天晚上我们为什么要睡在理发馆,我和表哥睡在小折叠床上,姑姑睡在沙发上。第二天一早,姑姑说去市场买菜,要给我们炖鸡肉。姑姑走后,表哥让我爬在床上,然后一翻身,爬到我背上。我们光溜溜的,大声地嬉闹着。就在那时,姑父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理发店中,站在床跟前,铁青着脸,瞪着我们。夏日的阳光带着浮尘,在他头上闪耀。我和表哥愣在床上,抬头看着愤怒的姑父,不知所措。

“在干什么?!”声音中早已满是愤怒,“不要脸的东西!”

表哥赶紧从我背上滑下来,缩在被窝里。姑父顺手拿起床边小桌上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机,恼怒地质问:“这是什么?”

“游……游戏机。”表哥吓坏了,声音像蚊子。

“哪儿来的?”姑父吼起来,但不等回答又拿起旁边那个威武的蓝白相间的警用摩托车模型,“这是什么?!”紧接着又问,“哪儿来的?!”表哥不说话,姑父又一次咆哮起来:“谁买的?!说!”理发店的空气被这怒吼声逼得颤抖起来,鼓动着耳膜,嗡嗡颤响,仿佛成群的野蜂在头顶盘旋。玩具摩托即刻被摔得粉碎。紧接着,姑父怒不可遏地冲过来,一把将表哥从床上提起。刹那间,表哥摔在地上了。

店里唯一的理发台被撞翻,台子上的东西撒了一地,钉在墙上的镜子也碎了。姑父脸色苍白,两眼通红,充血一般,愣在那儿,呆呆地颤抖着。表哥躺在镜子的碎片中,不吭一声,旁边散落着剪刀、推子、吹风机、梳子等。几秒钟后,姑父慌了,开始叫表哥的名字,但没有回应,他又跪在地上摇他,依然没回应,他抱起他,慌乱地喃喃自语:“天亮,天亮,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爸啊。”说着冲出了理发店。

姑姑没有回来,直接去了医院。中午时,母亲来接我回家,父亲留在医院帮忙。表哥救下了,费了很大周折,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他了,呆滞、傻笑、流口水、不分场合乱脱衣服、半夜哭泣、总想往不知哪里逃。那一年他十一岁,我七岁。后来听大人说,表哥在医院醒过来后,姑姑回到街上,砸了自己的理发店,毁了所有东西。那之后的大概一两年或两三年里,姑父和姑姑似乎还保有信心,相信表哥可以治好,带着他四处求医。照顾表哥之余,姑姑还在院子里养了几头猪,希望能多些收入。此后几年,大人间似乎也谈论过姑姑和姑父想再生一个孩子的事。但都没结果。

后来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起,表哥总是动不动脱裤子,每一次,姑姑都会抽打,但他始终没有改变。“你姑也真是,”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说,“那就是个傻子,成天跟一个傻子较啥劲?”当母亲告诉我表哥过世的消息时,我不禁想,那天下午,是不是表哥又脱掉了裤子,而姑姑又顺手捡起笤帚去追打,可忽略了大门半开着。表哥慌乱中冲向大门,姑姑追过去阻拦,被他撂倒在院子里。当姑姑忍受着疼痛爬起来时,人已经不见了。姑姑追到院外,可除了灰暗的细雨和阴云,四下里什么都看不到。姑姑再也无法控制他了,毕竟她已经五十七岁,而他已经快三十五岁了。

我没睡着,我知道姑姑也没睡着,但我们都屏息凝神,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入睡。我们像以往许多时候那样,需要借助睡眠来渡过那些悲恸的激流。但姑姑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我听到了她极力压抑在喉咙间的悲泣,虽然只一两下便收住。屋子里没有一丝亮光,我知道外面也一片黑暗,大雪还在下,几乎能听到雪在屋顶上一层一层落下,仿佛要将地上的一切掩埋。

雪永远是假象,当积雪消融,一切又回归之前的样貌。但我们还是期待下雪,即便知道这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也还是期待着,因为那期待本身并不虚妄。

早上起床,才知后半夜雪停了,积雪约有两三寸厚。姑姑已经起床扫了院里的雪。天气晴朗,太阳跃在半空,但起风了,院门口的核桃树上时不时有积雪被吹落。核桃树仍有不少枝桠挨着紧锁多年的高耸在墙头的老阁楼,那孤零零的斑驳暗淡的老阁楼,挨着它圆圆的蓝色斑驳的木框小窗。当年这方圆几里的地方,只有姑姑家建了阁楼,从街上一拐入沟边村路,远远就能看到。现在早不流行了,许多人家盖起了两层三层的小洋楼。

姑父的房门还关着。姑姑见我出来,问我睡好没有,又说太冷了,让我回炕上暖着去。我在院子周围转一圈便进屋了,雪光闪耀,照得眼睛都睁不开,也确实太冷了。一会儿姑姑也进屋来,说要出去一趟,让我自己坐会儿,她很快回来做饭。我问她去哪里,我可以开车送她。“有雪,路不好走。”我以为她要去街上买菜。姑姑再三推辞,我还是坚持,她才终于说:“今儿天亮过岁,我去坟上一趟。”又说,“本来想后晌再去,眼看太阳一出来,雪消了,烂泥地就不好走了。”

我说陪她走着去,姑姑看看我,犹疑着缩缩嘴角,答应了。她早已备好了上坟的东西:一厚叠冥币、一捆香、一瓶红酒、一把麻花、一个油饼、两个柿子、两个苹果、几个核桃仁,还有几只蛋黄派,一只塑料打火机。姑姑把这些装进一个蓝绿色的编织篮里,然后看我一眼,又笑一笑。我们出了门。

雪不算太厚,但路并不好走,没走几步,我的皮鞋里进了雪。姑姑倒是穿着雨靴,她停下来抱歉地看着我,坚持要带我回家换双姑父的雨靴,我拒绝了。她又说那她走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走。她挎着编织篮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动动脚,好让足印更大些。我踩着这些足印,跟在后面。路过黄庙时,遇到几个在门前扫雪的师父和前来帮忙的居士,姑姑合十双手,颔首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看看我,将扫帚抱在怀里,微微颔首,合十回礼,显得相当不自然。

表哥的坟在黄庙后面不远处的沟崖边,一片麦地的尽头,孤零零被雪覆盖着。沟崖边有几棵高大的老杏树,沟崖下的荒坡上也是一片片的杏树林,树冠上落着厚厚一层雪,猛然看去,像极了我记忆中的杏花,如巨大的素淡云团,茂盛异常。我一下子被这景象惊住了,着魔般怔在那里,看了许久,心中激荡着某种我也说不清的东西。

“这儿离黄庙近,”姑姑在我背后说,“埋在这儿,我在庙里念经,天亮也听得清楚些。”声音里透着一种深谋远虑似的镇定,似乎也透着些别的什么意味。然后,又说:“三十六,也是个好年纪,往后就一直三十六。”

我没转身,感到一种难言的惊讶,说不清是惊讶于姑姑的话,还是惊讶于她说话的语调。姑姑替表哥做出这后事的安排,也是为她自己做的安排——但不止这些,姑姑的话里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我的心被它搅扰着。我想说点什么,可被那些纷乱不明又空洞虚渺的东西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出不来。

静默了一会儿,姑姑又开口了,这次是对表哥说的。她说:“是我造孽,对不住你,我现在好好在黄庙里给你念经,你多听听,来生投个好人家。”沉静的悲哀中包含了似乎应有的宽慰——以及某种近似于忏悔的东西,使得这话像是姑姑在对她自己说。这也理应是姑姑对她自己说的话——就仿佛理应是那个躺在地下的儿子,在对他含辛茹苦的母亲说。但这些话也显得生硬而潦草,似乎总缺了些深情,缺了些诚挚。然而我后来想,这么多年的相互磨难,不管母亲之于儿子,还是儿子之于母亲,又何来深情?

姑姑边说边将带来的麻花、油饼撕下一点碎屑,像抛撒种子那样,抡起胳膊,远远地抛撒在坟茔周围的雪地上。这样,周围的孤魂野鬼便不会觊觎她给儿子的东西了。我知道姑姑的话还没说完,我没开腔,在一旁静听着,然而,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抛撒完食物后,姑姑跪在雪上,把苹果、柿子等放在坟头两棵黑火焰般的小柏树中间,又洒红酒,在雪上洒成一个不闭合的深红色圆圈,歪歪扭扭。再烧纸钱,但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风太大了。我走过去,拉开羽绒服的双襟,背对坟头,形成一个避风湾。火终于点着了,我蹲在那儿,往纸火堆里递冥钱。姑姑则跪着,默默烧纸。一叠叠的纸钱烧起来,火势很旺,许多还没烧透,就急不可耐般带着蓝色火焰飞到空中。我和姑姑相视一眼,我们明白,这意味着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表哥正在拿走这些冥币,他急需它们——在另一个世界,他终于和他的同类一样,可正常享受人间饱含歉疚的追赠。

烧完纸起身时,我发现,坟头的一棵小柏树的枝杈间,竟结着孩童拳头大小的一个野蜂巢。倏然之间,那些嗡嗡蜂鸣又出现了,和多年前我在姑姑的理发馆里听到的一样,也和昨晚在那些往事的黑暗中听到的一样,蜂群盘旋在头顶,低低地盘旋着,带着无尽的不安。在寒冷的雪野中,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却比真的更挥之不去。

大概表哥病变后的第五年,亲戚们去姑姑家,给她过四十岁生日。女人们聚在厨房里做饭、说闲话,男人们在客厅里看电视、打麻将,孩子们跑出跑进。中午时分下起了雨。吃完饭没多久,表哥不见了。大家慌起来,分头去外面找,姑父甚至发动了整个村里的男人。姑姑没出门,一直坐在厨房里等着,几个女人陪着。那一年我十二岁多,主动要求帮忙。母亲找了一条蛇皮袋子,翻卷成斗篷状,我披挂在头上,出了门。雨落在蛇皮袋子上,像落在鼓上,吧嗒吧嗒响。我在沟崖边上仔细搜寻,但除了湿漉漉的荒草和野树,什么都看不清,路两边废弃的柴窑、狗窝,废弃的院落,滴着水的麦草垛后面,也什么都没有。最后像许多人一样,无功而返。

下午五点多,村里一个穿蓝布衫的瘦男人跑回院子,激动地说找到了,就在沟里一个破窑洞门口,“你们不知道,窑门口挂着一个野蜂窝,有狗头那样大,天亮就躺在那儿,一群野蜂在他头上乱飞,可一下都没蛰他,你说怪不怪?”很快,姑父和几个人带着表哥回来了,姑父一边牵着他走进屋子,一边说笑着什么。而表哥,依然那样,一脸呆滞的笑意,从头到脚却看不出一点伤,只是头脸、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姑姑看到他,什么话都没说,突然放声大哭。大家赶紧劝慰:“没事了,没事了,这不是好好的吗,不缺胳膊也没少腿。”

看着面前那柏树枝杈间的蜂巢,我心里不断在想,明年夏天来临,那些野蜂还会陆续回到这巢上,还会继续在表哥头顶盘旋吗——以及,还是曾经那群令人惊讶的野蜂吗,带着祈佑,带着夏日雨水的气息?它们也会像在生者头上那样飞舞盘旋吗,像嗡鸣着的怪异的金色漩涡,不分昼夜?

回家的路上,经过黄庙门口时,姑姑停下,转向那明黄的大殿外墙,面带惆怅地凝视了好一会儿,转头冲我微微苦笑,欲言又止。前行几步后,又停下来,转头看着我,终于还是说话了,她努力表现得只是随口说起,表现得不在乎,但尽管如此,还是每个字都能让人感觉到隐含在话语中的那些尖刺和坚石,那些东西使她无法不说。姑姑说:“那阵子天亮还在。一天晚上,竟然给抓进了派出所,在街道东头的洗浴中心,”顿了一下,“派出所打电话让我去赎人,我……我是造孽,对不起天亮,可松明你说,你说我这张脸往哪儿放?我还怎么过?”又顿了一会儿,“这些垂世背短的事,你说,能给谁说。”

姑姑停下来,看着我,她需要一些安慰,需要一些回应,至少需要一些理解。可我没能给出,我愣在那儿,过了好几秒钟,除叹一口气,犹豫几番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姑姑又看看我,终于接受了这沉默中讶异与喟叹的纷杂意味,不再说话,显得落寞无比,像一只忽然泄了气的气球。我们便又继续沉默着前行,往家走。姑姑在前,我在后,积雪在脚下吱吱的响着。我想着姑姑说的那些话,想着它们叉路迷津的含义,感到迷雾般的怀疑,感到一丝心慌。如果说之前那些频频出现的无话可说是出于理解,则这次不再是。

太阳很高了,阳光倾洒下来,在雪野上激起耀眼的光斑,烁烁闪动,让人睁不开眼。过黄庙不久,我们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丁字路口,远远地望向这边,被强光反衬成黑黑的剪影,单薄虚渺,在雪地上蒸腾起的微微热气中幻动着,若有似无,像某种难以成形的念想。黑影后面,是姑姑家的老阁楼,陡峭的坡顶上闪耀着一片雪光。

编辑:吴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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