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读后,有几个很深的印象:一个是作者有很高的文学修养。二是作者有厚实的生活积淀。三是作者有很深的底层情怀。四是作品有很强的现实性。前三点是对作者的印象,后一种是对作品的印象。
下面我就包维范小说的现实感与现实性说一些感想。
小说的现实感与现实性,是个很复杂的文学话题。作家余华曾这样说过:“什么是文学中的现实?我要说的不是一列火车从窗前经过,不是某一个人在河边散步,不是秋天来了树叶就掉了,当然这样的情景时常出现在文学的叙述里……”
但它们仍然只是现实中的现实,仍然不是文学中的现实。
余华提出两种现实,一个是现实中的现实,一个是文学中的现实。
余华说他在小报上读到过两个真实的事件,一个是两辆卡车在国家公路上迎面相撞,另一个是一个人从二十多层的高楼上跳下来,这样的事件在今天的中国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已经成为记者笔下的陈词滥调,可是它们引起了他的关注,这是因为两辆卡车相撞时,发出巨大的响声将公路两旁树木上的麻雀纷纷震落在地;而那个从高楼跳下来自杀身亡的人,由于剧烈的冲击使他的牛仔裤都崩裂了。“麻雀被震落下来和牛仔裤的崩裂,使这两个事件一下子变得与众不同,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变得令人难忘。”
余华认为这就是文学中的现实。“如果没有那些昏迷或者死亡的麻雀铺满了公路的描写,没有牛仔裤崩裂的描写,那么两辆卡车相撞和一个人从高楼跳下来的情景”只是现实的现实而已。
显然余华认为作家真正在追求的是文学中的那个现实。即小说之成为小说的现实感。
美国作家帕西瓦尔·埃弗里特(Percival Everett)将小说的现实感与称之为“现实的表象”。帕西瓦尔说:“小说并不写实。写实是小说变的一种戏法——在二维平面上呈现三维效果。同样的,要是你把现实中你和好友之间最意味深长的交谈录下来,而后转写到小说里,这会成为史上最糟糕的对话,因为你掉进了复制幻象的陷阱里。所以,写实不是最重要的,小说写作的关键是制造现实的表象。”
帕西瓦尔何以要如此强调小说的不写实呢?因为写实在他眼中就意味着对幻象的复制。这是优秀的小说家绝对不能接受的。
帕西瓦尔可谓美国当代文学界的异类。他多产,六十多岁已经出版了三十多部作品,绝大多数是长篇小说,摘得包括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文学奖章在内的各种殊荣。你说他能接受复制么?接受不了的。
那么小说的现实性如何来实现呢?
当然靠一种比现实的现实还要现实的现实,即文学的现实来实现。这个说法朋友们未必很理解,但确实是许多作家在做的事。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给大家举个例子。
贾平凹的《带灯》,从内容说涉及上访、维稳、灾害瞒报、超生罚款、牺牲环境等等。
这些本身还不是小说所要的现实感。经过作家按照文学精神一番编织,这些现实的现实与生活事件不再是现实的现实与生活事件,而变成了小说事件与小说的现实。
余华的《第七天》从内容说有上访、地陷、灾害瞒报、黑市卖肾、煤窑塌方、天价墓位、有毒食品……近几年的新闻热点都被纳入其间,经过作家按照文学精神一番编织,这些新闻事件、生活事件也变成了小说中的现实。
评论家徐刚对此有专门研究文章的,朋友们可以找着看。
下面为以《狗日的研究》(以下简称《研究》)为例,做一些探讨。
《研究》最早的故事胚胎,未必具有小说的那种现实与现实感。但经过作家按照文学精神的一番编织,小说的现实感出现了。
“一向充满污言秽语的刘拐子家里,今晚上却意外地传出了欢快的嬉笑声。”
小说的第一个现实感出现了。即地点的现实感。
“西沉的太阳刚从一大片黄莾莾的云层里钻出来,又跌进了黑沉沉的云口里。”
小说的第二个现实感出现了,即时间的现实感。
“刘拐子婆娘迈开一双“解放脚”回到家里,向男人报告了她从县里带回来的好消息:她到县里找到信访室的罗主任,罗主任领她见了县委的马副书记,马副书记叫办公室高主任把她领到统战部的金部长办公室,金部长又领她见了王副县长,王副县长又把民政局的汪局长叫来,她便跟着汪局长到了民政局办公室,详细地讲了她的申诉。这些领导一个比一个和气,都答应研究咱家的事哩。
刘拐子虽然不明白“研究”是咋回事,但从婆娘那得意的脸上似乎掂量出了它的份量,于是他那老是忧郁而又铁青的脸上马上露出了希望的神色。他抛下手里正绑扎的蓆芨掃帚,拿过烟锅,装了满满一锅旱烟,点着火,美美吸了一口,然后仰面大笑:“哈哈哈,还是阎王爷好见!”
是忧郁而又铁青的脸上,希望的神色,抛下手里正绑扎的蓆芨掃帚,拿过烟锅,装了满满一锅旱烟,点着火,美美吸了一口,然后仰面大笑。
这些应该算是任务的现实感与人物关系的现实感了。没有这些小说的现实感出不来。
“啥事把你高兴成喎了?”瘫痪在床的老父亲惊奇地问。
“爷!我妈说县上领导研究你和我爹的事哩,听——着——了——没?”小孙女等弟兴冲冲地爬在爷爷的耳门上大声喊了一遍。
夜幕沉沉地压住了这个边远而又孤荒的山庄。刘拐子家炕头边半块砖头上搁的那盏小煤油灯的微光,伴着一柱黑烟,把刘拐子干瘪的瘦脸照得黑里透红。他一边轻轻地抽着旱烟,一边细细地思量着县上领导的“研究”——这回我的事算是有门道了。弄了几十年没人管,原来是咱没有寻到地方上!想着想着,他那布满皱折的脸面似乎舒展了许多,露出了自负的笑容,那神气好像在向世人表白:我这腿是咋拐的,我爹的腰是咋折的!
小说就这样极具现实感的往前走了。
西沉的太阳刚从一大片黄莾莾的云层里钻出来,又跌进了黑沉沉的云口里。
夜幕沉沉地压住了这个边远而又孤荒的山庄。刘拐子家炕头边半块砖头上搁的那盏小煤油灯的微光,伴着一柱黑烟,把刘拐子干瘪的瘦脸照得黑里透红。
这都是小说要的现实感,没有这些表征,刘拐子这一家人及这个偏僻的小村子的现实感就出不来。
下面就是刘拐子整个人物的命运遭际与漫长的、焦渴的等待了。
七月的毛乌素沙漠的西南端,天像个娃娃脸,说变就变,刚黑时还星星满天,这会儿西北边的黑云被大风呼呼地推到了天当中。随着一道闪光,一声炸雷,一股贼风倏地穿过刘拐子家窑间子上的谷草缝儿,吹灭了那盏微弱的煤油灯,猛地打断了刘拐子的思绪。
“嗯!天光吹风不下雨”,刘拐子溜下炕,出门看了看,边关门边骂。
“你没上崖背上看看水路都好着了么?防顾下大雨开了哪!”女人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能下个球,你不知道咱这儿的天和喎些当官的一样,只干打雷不下雨吗?”刘拐子又有些愤愤然了:“我老刘真的是个怂孬鬼吗?小小叫敌人拉去,刚到战场上跑了一回,豁出命打敌人……”
“呜——呜——”,他忍不住哭出了声。
“你又咋了?天一变就腿疼,展过来我给你揉揉。”女人关切地问。
“你有这话拿到乡上说去,光在我们婆娘娃娃跟前发曾!”女人知道他这牢骚发过不止一次了。
焦渴与现实感就这样等待着继续着。
一个月过去了,他安慰着自己:“快了,快了。”
三个月过去了,他嘀咕着:“咋球弄着呢,还不见音讯?”
半年过去了,他叹息着:“研究好是好,就是太慢了!”
一年过去了,他又有些失望了:“咱这事怕又不行了,说不定人家已经忘了……”
就在这个时候,县里给乡上打电话,叫刘拐子到汽车能到的地方等着,县上要来人了解他的情况。
这时候又发生了材料丢失的事。
春节过后,研究才算有了起色。
这时候刘拐子已经病得不轻了。
县上决定由王副县长带队去刘蛮娃家里宣布省上决定,颁发证件和残废金。当他们在乡村干部陪同下到刘蛮娃家时。主人公刘拐子已经病危了。他女人和两个孩子以及几个亲戚,都哭着守在身旁。
小说的现实感应该说到这里全然出来了。
小说结束了,但小说留下的现实问题值得思考。即官僚主义的顽疾问题。可以说已经成为基层机关单位处理问题的正常现象了。九十年代有一则新闻说一个企业要盖个章,最后盖了200多个章,事情还没有办成。这不正是小说《研究》的最大现实性所在么?
《研究》具有这种现实性。小说集中的大部分小说都具有一个年代久远而近乎寓言的故事,或人物。但都不缺乏某种现实性,如此,整部书的价值也就有了。